中国青年网北京7月18日电（记者 张乐）初夏，北京顺义郊区的楚和雅园，依水搭就的玻璃茅草屋时尚而又朴雅，屋内几张古朴的茶桌沿四周摆放，桌子上古韵流光的青瓷花瓶里，或插一蔓葡萄，虬枝蜿蜒；或插一枝黄杏，娇嫩可喜；或插玉簪芍药，素雅雍容……花器俱美，相得益彰。茶桌上木核轻舟斜卧，白瓷钓叟垂纶，香气袅袅，不绝于缕，似烟波渺渺，风月等闲。 

　　几十公里外国际大都市惯有的熙熙攘攘、喧闹繁华，似与这里无关。众人静气凝神，听清朗俊逸的茶人教授茶道。 

　　围坐桌边认真听课的，是楚和听香的服装设计团队，大众眼中最擅捕捉流行、引领时尚，整日研究色彩、布料、版型，为热闹秀场贡献尖叫与奇思的一群人，此刻却在反复揣摩茶人教授的茶之理、茶之器与端茶倒茶的手法。“这就是生活，所谓的时尚文化最终都要落实到生活的衣食住行用。”眼前这位眉眼沉静音调温润的女子正是楚和听香的创始人楚艳。“泡茶也是在培养一种敏锐的觉知力，以茶入道，以衣载道，就是要保持一颗觉察心，体会内心的动念，看清楚内心到底是什么，静下来之后，很多真相、答案自然就都浮现上来了”。 

　　乍听有点玄妙，细品却意味深长。如果你曾置身于这样一个场景，或许能更多地领会她话中的深意：华灯初上，夜空深邃，乐声悠远，身着华服的唐人，穿越千年款款走来，气度不凡，雍容华贵，看者无不沉醉至恍惚，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惊梦惊艳。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古人，是何等自信不羁；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盛唐，又是何等自由奔放。 

　　然而，让散落于历史课本中的唐人形象活起来，走入今天的生活，并非易事。复原一千多年前的传统服饰，对其进行艺术再现，需要的不仅仅是庞杂而深入的历史考证，专业扎实的基本功底，如若没有敏锐的觉察力与感知力，打破沉睡历史与现当代的次元壁注定只能化为一句口号，成为空谈。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人”款款而立，举手投足间自信满满。图片由楚和听香提供 

　　丝绸之路绵延千里万里，盛世大唐在历史的广袤苍穹中熠熠璀璨，而纵横驰骋于精神疆域，完成古今连接的，正是从旧时长安出发，一路横跨千万里，穿越千年的服装设计师楚艳。从出生起就生活在全中国最有大唐文化印记城市的她，自小研习国画、书法，流连于博物馆、碑林，对传统文化耳濡目染并渗透在基因里却不自知的她，18岁离开西安前从未对大唐产生过好奇的她，兜兜转转一二十年，去到日本才更懂了唐，去到印度更懂了唐，去到乌兹别克斯坦更懂了唐，去到敦煌更懂了唐，去到新疆更懂了唐……一路上当年与唐对话、影响了唐或被唐影响的国度，让她重新又回到故乡，无论地理还是精神层面的故乡。 

　　楚艳毫不掩饰她对大唐的钟情，她心中那个繁华的唐，雍容的唐，大气而包容的唐，开放又充满野性的唐，张扬恣肆的唐。虽时隔大半年，谈及入选央视《国家宝藏》的国宝——三尊唐代的绢衣彩绘木俑，楚艳仍是难掩兴奋与激动，“它是现今为止中国本土出土的文物里，唯一穿着唐代纺织品制作的服饰实物的女俑，很多出土的唐代衣服都是胡服，是丝绸之路上粟特人的服饰，不是汉族服饰。这个是典型的初唐汉族女性服饰，只有这三尊，你知道它有多珍贵吗？”说到这里她语气加重，眼睛都亮了起来。 

　　女俑穿越千年，眼带笑意，翩跹起舞。图片由楚和听香提供 

　　十几年步履不停，楚艳内心不断堆积的对唐的浓烈情感，以华服为纽带，一次次喷薄而出。8000多幅敦煌壁画，虽历经光阴磨砺却依旧散发着大唐文化神韵，那衣袂翩跹的飞天，那唯美灵动的舞步，那宁静而深意的微笑，那神秘悠远的意境，楚艳的心被牵动着不能忘怀。为了复原壁画上服饰的色彩，她特地东渡日本，拜访国宝级植物染色大师吉冈幸雄，学习天然染色技艺；并远赴新疆，探寻传统红花染的奥秘，只为那抹魂牵梦绕的盛世中国色，让姹紫嫣红绽放当代。唐代高超的纺织工艺同样带给楚艳诸多灵感，并在她一季又一季的作品中进行了多样化呈现；而翼马、九色鹿、凤纹等唐代纹样的创新应用更是俯拾即是，令人动容的大唐风尚在结构神韵、优雅色调与手工织艺中得以复活。 

　　有人不解，中华文明纵横五千年，为何独独偏爱于唐？“这两年我们之所以研究唐，探究丝路文化，最重要的点在于，它是一个多元的文化融合，不是单一的艺术形式”，楚艳钟情于中国传统文化，重温中国传统文化之路既漫且长，她更倾向于先从唐开始，从这一业已到达文化高峰的时期入手，深究传统文化中的审美意趣，朴雅韵味。 

　　虔诚般工匠式的传统服饰复原，某种层面上看是楚艳在保持的一种“刻意”状态。“如果你都没有刻意过，形都是松散的、乱的，甚至都没形了，又怎么去超越形式，上升到对神韵的追求？”楚艳反问道，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创新，没有传承怎么去创新，没有刻意，又哪来其后的放松与自由。 

　　形式之外，对传统手工艺的推崇也是楚艳留给人们的一个深刻印象。“因为缺，所以要刻意补上”，她这样解释道，在研究传统手工艺的过程中，楚艳发现东方很多审美哲学理念，在某些层面上甚至超越了西方。她以手工织艺举例说道，现在机器工艺都是从传统工艺衍生来的，我们不光要从技术层面理解传统手工艺，更应该从审美的层面发现其蕴含的特殊美感，“作为专业设计师，如果不去研究传统，怎么知道高级在哪儿，独特的打动人心的美在哪儿。” 

　　在楚艳看来，现阶段的“稍微刻意”，正是要去吃透、理解、掌握其中精髓，把中国文化最高级的部分表达清楚，进而将中国传统文化推向世界，赢得世人的接纳与认同。 

　　楚艳至今还清楚记得奔赴日本拜访吉冈幸雄时的情景，“他坐下来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其实我的这些技法都是一千多年前跟你们中国人学的，只是我们一直保留到了现在而已”。就是这句话，戳中了楚艳的心。那是一种自豪夹杂着惭愧，日本人对大唐文化的景仰谦卑无须多言，但反观我们自己，有多少国人在说起大唐文化时会充满自豪感，“我觉得最基本的对传统文化的了解都不够，又何谈自信？”楚艳非常直接，也很坦诚。 

　　从小生活在西安的楚艳，回忆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唐三彩，她甚至一度觉得这就是每个家庭的“标配”，“就跟陕西家庭家家都有辣椒油一样，不觉得这个东西是特殊的东西”。延伸开来，中国各地文物宝藏数不胜数，个中珍贵却很难全都为人所知，保护传承的难度可想而知。楚艳随即分享了她到日本正仓院的所见所感，当她看到一根唐代的绳子用一整个展柜一面墙来展示的时候，惊愕到每次说起来都止不住地感慨，“就单独讲这根绳子的来龙去脉历史渊源，讲得清清楚楚”。 

　　要知道，日本正仓院的许多宝物，都来源于中国盛唐时期；就在我们远赴他国寻求天然染色技艺之时，却被告知其起点根基就是大唐文化，吉冈幸雄先生曾无数次表达他对大唐文化的景仰，并屡屡提醒中国年轻人，应该从自身传统文化中去寻找更多能够启发灵感的东西。 

　　日本正仓院让楚艳反思许久，她又一次觉得，中国传统文化中“好东西太多了”，但同样不可缺的是，要有足够好的讲故事的方法来挖掘它，传承它。她更坚定了从事服装设计以来的直觉与内心感受，“我们这一代的服装设计师，必须要有一个使命感或责任感，文化复兴跟我们是脱不开干系的。”楚艳非常清楚当下中国文化的现状，身处文化转型期，把曾经断层的文化连接起来，找回曾有的辉煌，创造出更高的辉煌，就是她今天要达到的终极目标。 

　　有责任自然会深感沉重，但楚艳更多感受到的是动力，所花费的时间、精力与耐心，每一件事情都是有价值的，“可以影响到更多人，尤其是年轻人”。 

　　楚艳一直感叹身处这个时代的幸运，“我觉得我们今天何其有幸，这个民族，这个国家，这片土地，已经把最好的几种形式，从形式开始到超越形式之上的各种美的不同阶段、不同巅峰全部都经历过，并且留在这里，让今天的我们可以看到。”或许某些国家只经历了某些阶段或某几种形式，但未能保证延续性，而中华文明则是在自我发展自我完整自我演变的过程中，保留得极其完整。 

　　从另外的层面来讲，也是源于中国文化的复杂性与丰富性，文化特征与审美精神各异，无法形成单一纯粹的艺术特征或文化属性，每一种都是中国的，但每一个又不能完全代表中国，能够说清楚中国到底是什么。“不花大力气打进去，怎么可能真正了解它呢”？对此楚艳十分清楚，对传统文化、民族历史要花很大力气打进去，同时还要有很强大的力气跳出来，在对文化传承后再次爆发。 

　　因此，在对传统文化研究深挖的过程中，楚艳和团队当下的着眼点在于，重新发现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的审美精神，技术手段，细到色彩如何配色，怎样运用图案，深到对传统着装形式生活形态的研究，“先通过艺术再现的方式去理解，这只是一个途径和过程，通过这样一个研究过程，设计更适合今天生活方式的服饰”。 

　　用楚艳的话来说，她当下所有工作都可以概括为两个字：连接。连接传统与现代，连接东方与西方，连接古典与时尚，连接艺术与个体的情感及内心感受…… 

　　历史上的中国，即是一个重要的连接点：连接世界，贯通东西，东西方文明在这里交汇融合。楚艳坚信未来中国仍将担当这一重要角色和使命，从“来处”深挖，继而创新，“去处”则通向人类的未来，世界的发展，“我们要有前瞻性国际格局，才不会陷入到固有的民族文化小圈子里”。被文化部作为文化使者派往其他国家巡讲并举行时装秀，楚艳敏锐解读到其中信息：服装是一个非常生活化的，通用的交流语言，外国人可以穿带有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时装，我们也可以穿外国服装，或者把外国的设计元素融入到自己的体系中去，“文化就这样交融起来了”。 

　　楚艳自身就是东西方文化连接的代表。30年前那个拿零花钱买时装杂志，被其中西方社会早已习以为常的晚礼服、大钻石耳环惊艳到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只会穿白衬衫蓝裤子，连花衬衣都不敢穿的年代，西方时尚文化一下子被引爆，直到今天仍在引领并影响着大多数中国人。“但当你接触外来文化久了，看得多了就不会觉得那么稀罕了，所有的好奇心、吸引力都来自差异化，时间久了就会回到正常的认知和判断水平，以平静的心态看中国文化好在哪，更重视传统文化，这就是一个轮回”。 

　　因此，当更多人因为《国家宝藏》中对传统服饰的复原和艺术再现认识了楚艳后，都会想当然地认为她就是做古代服饰的，“当然不是！”楚艳非常干脆地回应道，那只是需要花力气传承的一部分，“我们当然还要立足当代生活与审美，跟国际接轨。”  

　　正是基于东西方文明的连接点，楚艳在看待时尚与文化的关系上更加通透，她从未觉得二者是冲突的，而是“本来就应该融合在一起”。正如楚艳所分析的那样，所有流传下来的文化从来都是历经历史、时代的选择淘汰后得以保留的，从历史长河来看，曾经的时尚如果跨越千百年依然能够留下来，就会成为经典，变成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所以传统和时尚从来就不是分开的，只不过用不同的时间角度去看，有的是传统，有的就是时尚。” 

　　相应地，在对传统服饰进行传承的过程中，终极目的也并不是要停留在传统文化本身，而是探寻更加适合当代人生活方式的服饰系统，至少要让更多人有机会认识到传统服饰文化。而不是一提到传统服饰，就会想到龙、凤、牡丹这些已经泛滥的符号。实际上这些符号本身在中国古代又是何等神圣，直至今天仍有特殊寓意。 

　　要打破传统与现代的界限，关键还在于意境与神韵的捕捉，一种超越形式之上的现代表达，那是一种更高级的人文感，如同先秦汉代的云纹一般，代表着自由流动，抽象多变而不受限制。在这个过程中，传统、手工，是楚艳一直没有偏离的基础，但在与现代的结合时，又是那样的自然质朴耐琢磨。无论是当代中国色彩体系的建立，还是新品中不断融入的传统意象，以及对传统织造工艺的探究，始终都在诠释着中国的审美精神。 

　　2011年楚艳创立了自己的品牌楚和听香，她从未把品牌定位在服装本身，而是把它作为文化载体，作为文化传播的一部分，去展现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时代赋予的责任与使命，让楚艳赋予品牌更多价值。她自己也一直不把自己归于某一个圈子，却反复强调她本人及品牌的连接点属性。不同的年龄、差异的文化、变换的时空，全都被连接到了一起。 

　　一衫一袖，楚艳（中）走在重振“衣冠王国”的路上，脚步从容而坚定。图片由楚和听香提供 

　　如果说30年前的那本时装杂志让她在心头种下了时装设计师的种子，如今这颗种子已花开正艳。虽然她早已是中国十佳服装设计师，并拥有2014年北京APEC全球领导人服装主创设计师、2018年平昌冬奥会闭幕式“北京八分钟”表演服装主创设计师、2019年央视《国家宝藏》国宝守护人、第一位服装与服饰设计专业女博士、北京服装学院副教授等头衔与荣誉，但是对楚艳而言，现阶段这些已经过去了，她有了更大的责任与更重要的使命。 

　　多重连接的属性与定位，让楚和听香极度包容开放，在楚艳看来，品牌旺盛的生命力恰恰体现在无限的自由，“我从来不执着于传统手工艺还是机器生产，也不执着在唐还是宋或其他文化，我一直在跨越，在连接，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动力。做好一个品牌，如果有了这样一个动力，具备了这个特性，以这样的心态，这样的能力去做事情，怎么可能做不好？” 细究起来，这与楚艳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这个从小被父母给予了充分的自由的女孩，享有丰富的选择权，兴趣极广的她曾经有过无数个梦想，父母也从未刻意引导过，而是高度尊重。 

　　正是得益于她幼时的广博涉猎，楚艳对多个门类都颇有心得。那些曾经一待就是一整天的碑林、博物馆的临摹，那大部头的古典名著，从来都没有荒废，在若干年后的时间节点被激活，“《红楼梦》是特别好的生活美学大百科全书，体现了高级的生活美学，看了就知道什么是精致的生活，什么是讲究的色彩，一个穗子都要各种佩法，什么样的红该配什么样的绿，不同深浅的黑灰该怎样搭配。” 

　　正是有了这些积淀，楚艳的很多灵感往往来自于她安静地读书或流连于各地博物馆的时候，她自信不会有灵感枯竭的时候，因为“灵感来源于积累”，她的问题反而是灵感太多，需要从天马行空的想法中择取出来。某种程度上看，说是积累，毋宁说是用心。在研究某一个领域时，就要竭尽所能把古今中外所有相关的内容全都挖出来。 

　　楚艳连接起的，是一个又一个看起来很难融合，却能碰撞出诸多火花的领域。恰如楚和听香的衣服，十几岁的小姑娘穿在身上有青春之美，80多岁的老人依然可以穿出她自己的韵味，一件衣服连接起的，更多的是精神属性上，每一个更好的自己。 

　　茶道讲授当天，整个团队都穿着楚和听香的原创服装，温润内敛的色彩，妥帖得体的设计，优雅大方的样式，与茶文化相得益彰。但楚艳却一改往日的风格，穿了一件带有波西米亚风，图案却有点唐代宝相花意味的长裙，看起来平常的一条长裙，却融合了丝路文明与大唐文化，个中深意耐人寻味。正如楚艳所说，她一直在践行着各种跨界的连接，但从未离开民族文化自信这个核心。她希望十年之后没有人再提文化自信，因为足够自信，就不会去刻意强调了。 

　　楚艳习惯到哪儿都带着电脑，手写板，她还是很喜欢画设计图，“如果有时间让我画图我会特别开心，我根本不用喝咖啡来保持清醒，就可以一直画到天亮，可开心了”。说到这里，这个画了20多年服装设计图的知名设计师，好像又回到了30年前，那个在千年古城打开时装杂志的小姑娘，满眼全是就要溢出来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