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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戏的一些私人记忆

发稿时间:2019-08-20 09:00:00 来源: 青年时讯

  本报特约撰稿 丛云文并摄

   

  2019年2月17日,海口,几位小朋友趴在戏台前看演出。视觉中国供图

   

  罗城古镇里的戏台

  这是由电影《进京城》引开的话题。

  我邀请父母同去观看。两位40后已经不记得上次进影院是什么时候,听说这是一部关于“徽班进京”的电影,他们愿意去看一看。

  两个人一直看到片尾曲唱罢、字幕走完。

  他们很喜欢这部电影。

  乡中的戏

  胡玫是个好导演,这个导演,总是能拍出正戏、大戏。

  富大龙真是演什么像什么,演军人那么男子汉,又怎么能把一个旦角演得这么有味道。听说他是最穷的影帝。

  富大龙的戏要是再多点就好了。润生(男二)找媳妇的戏有点多。

  京戏的部分也应该再多点,最后岳九(大龙饰演的男主)扮的那是穆桂英,多英气啊,穆桂英大破天门阵。

  这个电影要是拍成电视剧就好了,里面都是好演员,就像正阳门下小女人那样,肯定要一集不落天天追着看。

  父母都记得年少时候的戏台,在胶东半岛农村,每到农闲,会有俱乐部在排练各种经典戏码,打龙袍、四进士、窦娥冤、借东风、赵氏孤儿、苏三起解、狸猫换太子……演员都是四乡八邻的农民,他们都是从哪里学的呢?母亲记得自己的四爷爷扮的苏三,那是“有模有样”,镇上的戏台大,逢年过节时,台下的人乌泱乌泱,台上走着公主小姐王侯将相,为了保证演出质量,幕侧总是站一位提词儿的,以防哪一位突然卡壳。后来,后来戏服都烧了,戏台废了,唱戏的看戏的都散了。

  唱戏看戏,可以是农民生活中的高光时刻,也是文人墨客的雅集。

  书中的戏

  汪曾祺的私人记忆是这样的(摘自《逝水》)——

  我初中时爱唱戏,唱青衣,我的嗓子很好,高亮甜润。在家里,他拉胡琴,我唱。我的同学有几个能唱戏的。学校开园乐会,他应我的邀请,到学校去伴奏。几个同学都只是清唱,有一个姓费的同学借到一顶纱帽,一件蓝官衣,扮起来唱“朱砂井”,但是没有配角,没有衙役,没有犯人,只有一个赵廉,摇着马鞭在台上走了两圈,唱了一段“郡坞县在马上心神不定”便完事下场。父亲那么大的人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下午,还挺高兴。

  黄永玉的私人记忆是这样的(摘自《比我老的老头》)——

  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楼》中扮演赵子龙。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为白石老人安排了一张大软沙发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男女学生簇拥着他一起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大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礼堂坐得满满的。

  锣鼓响处,赵子龙出场,几圈场子过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身扎的重靠,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山赵子龙”就累成:

  “啊!啊!常,常,常,常……”

  齐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也跟着大笑起来。

  回到二号(指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已经半夜十一时多,一路上我们几家人笑个不停,可染还学着苦禅拉开架子亮相,“啊!啊!啊!常!常!”苦禅也一路又笑又解释:“太,太累了!原先没想到那么吃力,到‘报名’时弄得那副德行!幸好,幸好没搞那出《武松打虎》,那是独脚戏。要真搞,可有我的好看!”

  几年之后,大家在一起时讲到这件事又大笑一场。那时真甜美,大家都那么年轻,全院子里只有很少的老人。

  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是小好,是大好。

  高兴的时候,他会痛痛快快拉上几段。苦禅、常浚和可染夫人邹佩珠乘兴配上几段清唱。常浚的《碰碑》,苦禅的《夜奔》,邹佩珠的《搜孤救孤》,大家唱完了,让我来一段;一段之后又一段,头一段《独木关》,第二段《打棍出箱》。可染拉完之后满脸惊讶,用一种恐怖的口气问我:“你,你这是哪年的腔?高庆奎?刘鸿声?那么古?我琴都跟不上。”

  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时候跟着“高亭”和“百代”公司学唱的京戏,二十年代的事,怎清楚是谁?有好些年我不敢对可染再提起京戏的事。

  可染先生做学生的时候,杨宝森曾劝他别念“杭州艺专”,和他拉琴去,他不干。看起来他做对了。可惜这一手琴只落得配我们院子里的几口破嗓子的下场,实在太过可惜和浪费了。

  另一出戏

  唱戏看戏,是豪门望族中的一些回响。

  白先勇的私人记忆是这样的(摘自《第六只手指》)——

  母亲胸怀豁达,热爱生命,环境无论如何艰险,她仍乐观,勇于生存,因为她个性坚强,从不服输。但是最后她卧病在床,与死神交战,却节节败退,无法抗拒。她在医院里住了六个月,有一天,我们一位亲戚嫁女,母亲很喜爱那个女孩,那天她精神较好,便挣扎起来,特意打扮一番,坚持跟我们一同去赴喜宴。她自己照镜,很得意,跟父亲笑道:“‘换珠衫依旧是富贵容样’。”虽然她在席间只坐了片刻,然而她却是笑得最开心的一个。人世间的一切,她热烈拥抱,死亡,她是极不甘愿,并且十分不屑的。

  张岫云的私人记忆是这样的(摘自《补园出岫:张紫东孙女自述》)——

  说苏州是昆曲发祥地,苏州人保存了昆曲一点不为过,祖父紫东公功绩不小。二三十年代补园是昆曲的摇篮,曲圣俞粟庐常住补园,苏州上海等曲家相聚补园,学习昆曲,研究昆曲,补园鸳鸯厅、戏厅是他们吟唱昆曲的圣地。解放后俞振飞曾来补园“鸳鸯厅”,触景生情,不由得轻唱起来。“鸳鸯厅”是月阶公(注:指张岫云高祖张履谦,1838-1915,秀才,曾任户部山西司郎中,苏州商会总理等。他天资聪颖,热爱文化,尤擅书画,篆刻,昆曲。1871年购得汪氏旧宅,修建后,名为“补园”,今拙政园西部)为传唱昆曲临水而建,音质极佳。那里曾有多少曲友唱过,举办过多少次“同期”已无从统计,可惜这段历史快被遗忘,补园雅集在“玉兰堂”座谈、拍曲外,在“鸳鸯厅”经过半个世纪后再次传唱昆曲,彩串《思凡》《惊梦》等折子戏,特别是清唱《窦娥冤》,曲声高昂,厅前湖里大红鲤鱼纷纷跃出水面,是曲声影响水波,水波惊动了鱼儿。鲤鱼跳龙门是吉祥事,我们开玩笑说:“故人回来听曲了”,心里很宽慰。

  世家子弟的际遇非常人所及,抗战胜利,梅兰芳回国公演,假上海美琪大剧院一连四天昆曲,剧码贴的是《刺虎》、《思凡》、《断桥》,还有《游园惊梦》,据说黑市价到了一两黄金。白先勇跟着家人去看的是《游园惊梦》,由昆生泰斗俞振飞饰演柳梦梅,“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昆曲,我才十岁,一句也听不懂,可是那一段《皂罗袍》的音乐,以及梅兰芳翩翩的舞姿,却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恐怕是我对昆曲美的初步认识吧。”

  私人记忆

  在我看戏的私人记忆中,也差不多十岁左右,县城唯一的戏院间或会有演出,跟着姥姥坐在木头大长椅上,有时候会睡过去,醒来看到舞台上的灯锃亮锃亮,红红绿绿咿咿呀呀,大多数时候都不明所以,但却明白了《狸猫换太子》,想象着那个篮子里的物事,一个小孩儿吓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那部戏充满了宫廷斗争中的阴暗和权谋,我看到的第一部惊悚大片其实就是这出京戏。

  故事性是戏剧的第一要素,在民间,戏剧更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教益,不知不觉中一些东西融入了骨血。吕剧是山东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剧种,那些经典曲目现在想来都是教材,《小姑贤》讲的是婆媳关系,《姊妹易嫁》说的是人不能嫌贫爱富,《墙头记》的主题是孝,母亲带我看过《女驸马》,作为一名生育了三个女性的女性,她当时和我说的话相当于一种女性主义的启蒙,“你要记住,女的也能中状元,只要有志气,女的什么都能干。”

  这种启蒙一直都以这样那样的形式存在着,不妨让我们重温一下鲁迅先生看过的《社戏》,下面的文章片段是我们念过的课本,可是那时的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这些文字有多美——

  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

  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庄外临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这时船走得更快,不多时,在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近台的河里一望乌黑的是看戏的人家的船篷。

  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

  真的,一直到现在,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

  好在这样的人间好戏,总不会消散,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有一年春天在江苏泰州,那里是梅兰芳的故乡,晚上坐船在凤城河中穿行,突然见亭榭上有舞姿婆娑水袖挥舞,波光潋影仙音袅袅一掠而过,好像在心里画了一道痕;去年春天在四川罗城古镇,船型的古镇街头,打牌的喝茶的当地人,好像几百年都是这般闲适模样。一抬头看到一个高高的戏台,中间四个古朴大字:平和听神。其时正处于职业生涯十字路口,默默地和这四个字还有此时空空、彼时跌宕的舞台对视良久,释然。

责任编辑:田昕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