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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明代县令建成的一座园林

发稿时间:2024-03-14 14:02:00 来源: 解放日报

  ■王丽方

  明代园林成就璀璨,在山川大地营造的园林曾经生机勃勃,却很快消逝于历史的风烟中。幸运的是,古代文人用文字记写了很多那时的园林。

  园虽逝去,但文章留存。明代园记中那些独特优美的园境和富有魅力的设计,深深触动我心,因此,我将一大批明代优秀园境的场景样貌通过手绘和叙述“再现”出来,得以在古时的山野中挖掘、采撷,捧出各种奇花异果。

  有两篇记载同一个园林的明代园记,未入选我的明代园境案例研究,但内容颇可玩味,从中可读到建园的先后情景,也可探知各种人物的行为和思考,体会建设受到文人趣味和官僚趣味影响的具体情况,园的故事或明或暗串于文中。这样的信息不多见。

  寻之觅之,佳处出之

  园在江西省钟陵县,是现今的进贤县。它是古代县城的一处公共景观,由县令主导建设。

  两篇关于此园的园记,前一篇《玉版居记》,记于1602年,作者黄汝亨是当时的县令、万历年间的进士;后一篇《花捧阁记》,记于1632年,作者朱徽后来是崇祯年间的进士。

  黄汝亨是浙江人,他营造了园林、写了园记,记录自己的所思所为。朱徽是钟陵本地文人,园记记录了另一位县令王县令营造园林的作为。

  两篇园记中的相关人物分为三组:一是县令组,先后有两位,黄汝亨和另一位没有留文的王县令都参与建设;二是寺僧组,有创寺僧和守寺僧;三是民众组,有绅士文人、樵夫牧童等。

  黄汝亨在园记中说,此间民风节俭,观察县域各处,山川城郭景象看起来比较萧瑟,缺乏美景供人欣赏。但是,城南有一寺庙叫福胜寺,离城只一里远,那里小路僻静,远离喧嚣,苔藓覆盖的石板与苍翠的林树相映。寺庙殿堂还算轩敞干净。听说之前的县令曾经与乡绅学子五六人在此谈文说艺。殿堂之后方丈之地,有修竹几百株,古树十几株,大树竟有七八个树种,丰茂而各具姿态,树下长着细草。林木恣意舒展如野山之林,修竹生长茂盛而绿意葱蒨。夏季酷热难当之时,这里足以忘暑,待清风明月时更觉秋意入怀。黄县令闲暇时独自来此,感觉此处不无小胜,仿佛家乡会稽山鉴湖的美景就在眼前。

  不知多久之前,创寺僧选择到此地建寺。地处荒僻却与城距离不远。近城的优势产生后续效果,吸引了两任县令的注意。

  创寺僧乘其荒僻,拿下较大地块,留出完整土地以备长远使用。备用地所建矮墙不到一尺高,仅能标示地权,应是为了节省资金。后院地大而没有建设,这成为一个机会,后来才有黄县令选此地建园林。创寺僧留下备用地的谋划,也产生了后续效果。

  思之寄之,无为治之

  黄汝亨建小屋于竹林间。屋的四面墙都开满花格窗。窗之外是长廊,廊道极窄,却有朱漆栏杆,可以踱步,也可倚靠。那些古树在后面一区,树高而茂密,树冠交叠覆盖简直像屋盖。人安坐树下,真有点像远古传说中避世不出的深山隐士。

  小屋匾额为“玉版居”。典出宋代苏东坡与刘器之访玉版和尚:和尚烧笋而食,刘器之觉得笋味佳美,问是何名,东坡说,这就是玉版啊,和尚高明,以此传达禅味。三人皆笑。玉版是竹笋的别名,笋为竹林所育。想那位宋僧自号“玉版”,应是非常爱竹,敬竹之素雅、节之高尚;想来玉版和尚所在的那座寺庙也应有竹林美景,竹寺清幽、寺僧高雅,因此能吸引高客韵士到访。

  黄县令做了三件事:建屋、题额、记文。他建的屋很小,优势有二:一与当地民风节俭相称,显得收敛;二明确了园境的主次关系——新建者为客,原竹林为主,园境协调融合而不生硬。

  小屋装饰精细。四面都有花格窗,从各个角度看,屋身都很通透,显得空灵,长廊也轻巧通透,为竹林的清幽增加了精雅的意味。以古代文人竹寺和高僧的轶事为小屋取名,与此情此景贴切。县令借此典故,期望提升园境的品位以及寺庙的禅意。县令写下记文,将他的所思所为传至官民、传至后世。

  当时福胜寺只有僧人一二名,县令每次看见僧人,他们多为醉酒状态。虽然同样有寺、有僧、有竹,但此地僧人浑浑噩噩,不知道高雅清幽为何物,恐不可托付。担忧之余,县令立碑刻下“玉版居约”,在此处“戒杀生,戒演戏娱乐,戒大吃大喝,戒毁坏建筑、砍伐竹树”,违者官究。

  这一举措也有深意。守寺僧已有品行败落之象。县令立戒约,防止风气庸俗化,寄希望于众人共同呵护这里的清幽雅境。

  添之治之,众人游之

  据朱徽在《花捧阁记》中所记,黄县令离开以后20多年,园林仍是茂林修竹。每次进入那里,翠绿的树冠高高在上,洒下的浓荫覆盖地面,葱茏之景与清远的气韵袭人衣襟。只要稍稍坐憩,顿时燥念消除,耳根干净。耳边清风飒飒,竹节轻摇声脆如玉击,寺庙钟铎间响,不像在人世间。修竹婀娜舒拂,古树苍郁盘错,晴云夜月,风来雨往,黄昏拂晓,美景层出不穷,增诗人之幽思,助雅士之逸韵。

  与此园林相关的事以及带来的影响颇多:其一,县令。黄县令从建园到离开之前,常独自前去此园,或小饮或作诗。他离开以后,后任县令们对此园没有建设。其二,民众。人们争相效仿黄县令,也常去福胜寺后园享受园林清幽。产生的效果是,福胜寺之名从此彰显传扬。民众越来越多地去享受园林,他们皆遵守公约,保持了园的清幽。樵夫牧童可随意跨越矮墙穿行后园,并没有造成太大干扰。其三,寺僧。寺庙出名,香火兴旺,守寺僧于是不断地建设、装饰寺庙殿宇。产生的效果是20多年后的福胜寺宏丽轩敞,殿宇巍然,成为县内最有影响力的寺庙。守寺僧遵守了行为公约,继续维护后园环境以保持其清幽意蕴。

  黄县令功不可没:发现好地,建成好园,常去享受,写文宣传。由此产生的效果是,当地不少人也跟着去这一园林。由此再带动寺庙的繁荣。人多和寺旺,这两个结果互惠,良性维系多年。而他写文宣教于百姓,也使民众理解了他的思想。

  无为而治的公约得到遵守,稀缺的美景得到珍重,寺庙的状态显著提升,寺僧认真办寺而得到激励。在这个山川城郭萧瑟的县城,一处美好的公共园林景观难能可贵,它虽然很小,却对教化地方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而教化提升后,景观也得以存活。

  朱徽还记录:安徽人王公来做县令,他治理有方,连逢丰年。他闲暇时去走访黄公的旧迹,于是整饬环境,在黄公的小亭之后新建一座楼阁,建起新的围墙,命名为“花捧阁”。阁楼一层,两边分出两室。进入一层,青绿光色蒙蒙,似在深谷寒岩之间。登上阁楼二层,凭栏望去,如同立于山顶之上,竹梢都在窗下,远望天空飞云,远处田野,俯瞰竹林小亭,畅快异常。后园之胜又添了一座楼阁。

  两任县令所为的比较:黄县令建造的小屋体量小而精致空灵,体现了清幽雅静的文人艺术特征;王县令造园的建筑规模较大,加上新建围墙,占地又多,体量又大,所增加的不是林下之幽,而是林上远观之畅爽,园林被加进了一些“游乐”气氛,原有的“清幽高雅”的意味减弱,新的建设有不同的吸引力。王县令的审美有众人游乐的特点。

  王县令认为需要有专人来长期守园。于是他选来一位僧人,让僧人居住于此专门守护。为此他又买了20亩田地、50亩山林交付给僧人,作为长久守护的经费来源。两位县令的管理设置各具特点。一位是无为而治,立戒约、拉负面清单,并且辅之以正面教化,督促人们自觉维护园林,使清幽的意境得以延续;一位是制度化管理,定岗、定人、定财务,投入到位。由于清幽意境已被破除而游乐意味明显,此园的后续走势有可能转化为吃喝、唱戏的方向。

  不论如何,从园林艺术的角度看,真正优美的公共园林环境符合民众的内心需求,也发挥着化育风俗民心的作用。而古代官员、文人对这个问题的很多感受、思考与实践存于古代文献的字里行间,值得我们探究和思考。

  今天,怎样的园林和公共景观真正受到民众内心的向往,对民风具有引领提升作用,值得我们不断创新探索。因为这是中华文明一直伴随在人们身边的、穿过历史而永续不断的景观艺术生长。

责任编辑: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