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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黄山之上

发稿时间:2021-11-16 10:18:00 来源: 中国青年报

  可以说,没有黄山就没有徽州文化。黄山是徽州文化生长发育的最大环境,是徽州文化的底色,是徽州文化的基础和灵魂。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山就是那养育了、庇荫了徽州人及其文化的一方水土。

  对于黄山,我有种畏怯感。不论你攀登过多少次,选择过多少不同的路线,每一次游览下来,黄山都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蝼蚁,趴在黄山身上千万沟壑的某条褶缝里,好似在循着熟悉的路径前行,其实完全蒙圈,不知己所往,不知其万一。

  在黄山风景区云谷寺黄山地质公园博物馆的前厅,写有1990年黄山成为全球第17处“世界文化与自然遗产”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评价:

  黄山,在中国历史上文学艺术的鼎盛时期(16世纪中叶的“山水”风格)曾经受到广泛赞誉,以“震旦国中第一奇山”著称于世。今天,黄山以其壮丽的景色——生长在花岗岩峰峦上的奇松、浮现在云海中的怪石——闻名天下,对于从四面八方来到这个风景胜地的游览者和艺术家而言,黄山,具有永恒的魅力。

  自性黄山

  约138亿年前,造物者按照自己的时间和逻辑,把世界安排得妥妥帖帖。在距今约50亿年前,他又把宇宙间乱七八糟的漂浮物聚拢在了一起,做了个小小的太阳系。至于这个地球,则是在距今约46亿年前,由松散的物质,凝结成坚硬的球体,并分层有了地核、地幔、地壳,还在地壳表面形成了一片大洋。大约从8亿年前的震旦纪开始,在地球的东方洋面下,聚拢和沉积起数万米厚的泥渣物质。又经过了数亿年,这个沉积层在海水中几起几落,几上几下,反复淬炼,最后慢慢变硬,成为地壳的表皮,构成了地球温润的腹部——江南古陆。后来,经过一系列剧烈的地质运动,包括印支运动和燕山运动等,地壳下面深处的熔融炽热的岩浆喷泻而出,射入了这片充满褶皱变形和断裂切割的地壳中,使其暗结珠胎。这粒花岗岩胚胎种子,在温暖的母腹中,慢慢成长发育。直到距今6500万年开始的新生代喜马拉雅运动,它才逐渐开始突破裹挟在身上的胎衣束缚,一次分娩成功,露出了地面。这就是黄山。

  这是一个非常伟大的过程,遗憾的是当时还没有人类来欣赏这个奇迹。然后,黄山在没有人围观的状态中,孤独地、自由地、骄傲地成长。

  力量无穷大的造物者,在对地球进行了大开大阖的布局,安排好高山峻岭、海洋沙漠、雨林平原、长川丘陵后,又充满偏好,博采众长,花费时间,对北纬30度线上的黄山进行了精雕细刻。

  黄山本来就是一砣地壳里长出来的坚硬石头,造物主给它舒筋通气,然后在这里切一下,那里凿一下,这里削一点,那里抻一点,硬是把一整砣的花岗岩,形塑成高逾千米的花岗岩奇峰和深切入地面的峡谷。还排列出峰峦七十二,簇聚如莲,纵横若列,再通过节理、劈理、断裂、流水、冰冻及风化等力量,进行深度整理和美化,使黄山诸峰外观展现出完美的穹状、锥状、脊状、柱状、箱状等峰林地貌。

  如天都峰、莲花峰等是由垂直的和倾斜的多组节理发育的花岗岩构成,顶部呈浑圆状锥形,底部基座与上部峰锥相连一体。蓬莱三岛、飞来石等是由密集发育的垂直节理经风化、崩塌形成的花岗岩石柱、石笋。既大气磅礴,亦石亦峰,顶天立地,又秀气雅致,玲珑剔透,岩壁峭拔。

  最后“女大十八变”,伴随着距今约200万年前的第四纪冰川的作用,黄山盛装出镜,终于成为我们今天看到的模样。先塑造型,立稳骨骼,再美其肌肤。造物者不怕黄山风姿太过,逼人眼目,又在其身上缀满金玉翡翠。在黄山丰富的动植物生态体系中,最为突出亮眼的当然是黄山松。它们一般生长在海拔800米以上,以坚石为母,云雾为乳,根系往往是树干长度的几倍、数十倍。一株小小的黄山松,成熟期5-80年,树龄多达几百年。小者如伴侍,依附在峰林怪石上,奇古多姿态。黄山松松冠扁平,飘逸多姿,针叶短密,而且海拔高度越高,松叶越短,越硬,越密,越绿。由于其针叶上有蜡状角质层,无论什么时候去看,它永远美丽弥新。

  造物者沉浸在自己的创作游戏中,端详着初具形态的作品,又意犹未尽地轻轻吹了一口气。这口气,赋予黄山以生命,使得黄山云霞布满,真气永转,脉息充满,形胜无穷。高天大风,四时有别,朝夕迥异,气象万千。云海银浪,缥缈变幻于瞬息之间,忽而浩瀚汹涌,天地一色;忽而远近峰屿,偶露峥嵘。晴空万里时,则奇峰毕现。

  黄山,可能是造物者故意留给人类的一点启示。想知道造物者的力量和世界自然的奇妙莫测吗?想知道这宇宙间世界上是不是真有仙境梵宫吗?去看看黄山吧!

  神性黄山

  黄山是造物者的宠儿,是自然之子,它也是黄帝之山。今黄山脚下黄山区三口镇境内,有轩辕黄帝祭祀点。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需要说明的是,开天辟地的盘古与造物者没有逻辑和生理上的关系。他开辟的是一条新的类人间的神话叙事传统。“三皇”有各种说法,唐代司马贞《三皇本纪》,补写了《史记》的阙如部分。确认“三皇”是伏羲、女娲和神农(神农即炎帝)。“三皇”被认为是神,可能因为时间久远不可考,圣人孔子认为他们都是虚妄的传说,把他们全部删除了,编撰历史书时就从“五帝”开始。

  五帝之首为黄帝。黄帝名公孙轩辕,他征伐天下,统一环宇,“日月所照,莫不砥属”,从而成为天下“共主”。他保国安民,发明创造了许多新技术,为改善人民生活作出了重要贡献,从而成为万民的“共祖”。“黄帝以后,我族滋乳渐多,分布于中原”(梁启超),继而遍及海内外,形成以黄帝为中心,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大一统宗法社会网络,是谓炎黄子孙。

  如今全国很多地方都有黄帝的遗迹,特别在中华文化发源地的中原地区,更是众多。长江之南,黄帝遗迹也遍布,如黄山、庐山、缙云山等,甚至还形成了黄帝游踪的“金三角”。这说明夏商周各大部族,包括长江以南地带的楚人越人吴人,都把黄帝看成是自己的祖先祖宗。这是中华各族人民认祖归宗,寻求自我认同,自觉归队站位的一种努力。

  对传说的考证,实证固然重要,但更要看其体现的民族集体心理形成和价值倾向。中国人是很自然地把对黄帝的崇敬与对山的崇拜结合在一起的。人类窥探大自然的神奇与奥妙,只能通过大自然的外在表象。而大自然在地球上的突出表征物就是山岳。《说文解字》:山,宣也。谓能宣散气,生万物也,有石而高。山岳离天堂近,距人间也不远,是人间与天堂的自然中介。人在山上,才能成“仙”。《诗经》就把最美好的词献给了山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坼不崩。

  中国人的山岳崇拜,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对“五岳”的崇拜。五岳之东岳秦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南岳衡山,自然风光优美,文化内涵丰富,最具“崇高”的象征意义,它们代表华夏大地的整体,也代表着美好的希冀和寄托。“王者受命易姓,改制应天,功成封禅,以告天地”(应劭)。历代帝王家和宗教家常把五岳与国家政权兴衰连接在一起,到泰山巡守、封禅、祭祀活动绵绵不绝。在泰山顶上筑土为坛以祭天,在泰山下的小山头祭地,帝王家以此形象宣示天下:天下大定,符瑞并臻,自己取得天下为天命所归,继承的是大道正统。同时祈求:本家王朝江山永固。为体现山岳地位崇高,祀之如神,历朝皇帝都很重视为山岳封号。

  这个荣誉,当然首先得归之于黄帝。《洞天记》:黄帝画野分州,乃封五岳。然后才是历朝历代的帝王。秦始皇将五岳等众多名山一并作为“名山川”纳入官方祭祀行列。西汉宣帝正式将五岳从群山中划出,成为群山代表,体现国家信仰,享受国家高规格祭祀待遇。唐明皇把五岳封为王:中岳为中天王,西岳为金天王,东岳为天齐王,天宝五年封南岳为司天王,北岳为安天王。唐朝还对天下名山进行封号,如十州三岛,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等,形成了一个神仙体系。这个神仙体系的建设,充分体现了唐王朝国家的意志。

  集造物者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黄山,没有进入“五岳”这个排名序列。因为它是“黄帝之山”。

  黄山这名字从何时开始,现在并不可考。唐明皇敕名黄山,应该是黄山定名的结束,而不是开始。在那之前,应该有很长很长的酝酿时间。《列仙传》就说陵阳子明“上黄山,采五石脂”。民间更多的说法是,江南黟山,据得其中,云疑碧汉,气冠群山,有古木灵药,名花异果,瀑水飞泻,汤泉香温,是轩辕黄帝“栖真之地”。作为辅证材料,黄山包括其周边地区黄帝印迹众多,仅地名就留下了黄帝源、轩辕峰、浮丘峰、容成峰、炼丹峰、天都峰、洗药溪、仙人峰等百余处。这些地名历史久远,不能确证其起始时代,但都与黄帝在黄山寻真访隐,问道求仙,“采露珠,集灵草,煮妙石,炼神丹,沐汤泉,焕容颜”,最后乘龙与友人及臣僚等七十二人一同登天的传说有关。

  现在,一年一度还在举办的黄山区“轩辕车会”,作为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透露的就是远古时期隐秘的地理人文信息。唐明皇在天宝六年敕名黄山,时间是在他封完五岳为王之后。把黄帝之名用之于一座山,是一举把祖先崇拜与山岳崇拜两大荣誉赋于一身,使黄山在山岳的江湖中,享有了黄帝在人神江湖中享有的“共主、共祖”地位。这绝不是简单地采信官民言说,不是单纯的以景色论黄山。后世的“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或许多少猜中了唐明皇深藏的心思。他对宗教的研究远超常人,有迹象表明这一敕名有政治考虑。如,天宝十一年即敕名黄山后不久,朝廷便单独建置了太平县,将黄山置于其中。这仿佛是为敕名黄山做的配套工程。

  此外,可以佐证黄山地位崇高的是其“方位”。古代以东南西北中配青赤白黑黄,中央为黄色。命黄山为“黄”,可能并不仅指其耸峙于群山之地理中心,更是指其处于社会人伦之中心。

  知性黄山

  物不自美,必因人而后彰。造物者的造化神功,人间皇帝的垂赏青睐,似乎没能避免黄山高蹈世外、人间罕闻的境地。黄山还需要巨儒名宦、逸士幽客的笔墨滋润洇染。山水有清音。没有了山水,中国文化之旅甚至无从起航。“秦汉封锢深,唐宋游屐广”(郑板桥)。中国的文人士大夫,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他们内心深处思念与渴盼就是山水。而险峰幽谷,路径通幽,松柏森森,溪流汩汩,吸引文人雅士高致远行的各种经典山水元素,黄山是应有尽有。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黄山如太古一样巍然屹立。且不说那些高僧仙羽,如普门和尚于黄山有开山之功。文人墨客关注黄山,由来已久,唐朝大诗人李白就曾两游黄山。他两游黄山的时间分别是天宝十三年和天宝十五年,几乎与黄山受唐明皇敕名时间同步。通过考察,李白留下了四篇诗作,可知他的黄山足迹。李太白何许人也,他一瞥之下,就高吟:“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描摹黄山场景甚至比今天的卫星鸟瞰图还精准,直让人怀疑他真和造物者通灵。他没能深入黄山核心区域,给后人留下“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这无法兑现的遗憾。

  转眼就是16、17世纪了,中国文学艺术进入了一个新的鼎盛时期。这个由安徽人创立的大明王朝,总的看,还是一个治理有方、国祚绵厚的朝代,对外伸张国格,维护国家尊严,文明之邦声名远播。如朱熹学说成为日本官学,日本民间则趋捧阳明学,朝鲜甚至把明朝国家体制都拿去复制了,越南官服到20世纪,还沿用明朝服饰。明朝对欧洲的启蒙运动也产生了影响,利玛窦眼中的中国远比欧洲富裕,以至于今天西方还有一批“明粉”。

  明朝,中国人特别是汉人的血脉气质也得到了梳理,明朝文化保留和激扬了中国人的骨气、刚烈劲节之气。明朝遗民忠烈,甚至皇帝崇祯也以身殉国。国朝内部经济繁荣,工商业发展,城乡生活红红火火,市民意识觉醒,形成了新的商业阶层,出现了平民化和世俗化。社会越来越把“人”摆上重要地位,帝王、神仙、僧道等悄悄褪色,出现了重视活人、重视现世的现象。文学艺术更是繁荣,诗词歌赋,小说戏曲,特别是小说如春花怒放,中国传统四大名著,三部出在明朝。学术思想、美术工艺等都相当发达,向世界展现了丰富的人文和器物文明。

  正是在这个时代大背景下,黄山被推到前台。这也就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所谓的“黄山,在中国历史上文学艺术的鼎盛时期(16世纪中叶的‘山水’风格)曾经受到广泛赞誉,以‘震旦国中第一奇山’著称于世”。发现黄山、推送黄山的主力是不可胜数的官宦儒士、僧道清客,即广义的“士”,或文化人读书人。他们走向黄山,更把黄山带出和推向了人世间。纷至沓来的文人墨客,面对黄山的绝世美景,惊叹于造物者的鬼斧神工,感慨于生命的浮活渺小,莫不属文以彰显。

  其中最著名的,当是16世纪(明万历年间)的行者徐霞客。他与李白一样,也是两游黄山,初游为雨雪所阻,仅至汤泉、慈光阁和北海,未能尽兴。第二次他为补偿夙愿再来,适逢秋高气爽,他徒步登临玉屏楼、天都峰、莲花峰等,叹为“生平奇览”:黄山无不“宏博富丽”“藻绘满眼”,兼有泰岱之雄伟,华山之险峻、衡岳之烟云、匡庐之飞瀑、雁荡之巧石、峨眉之清秀。是时,徐霞客32岁,历游名山大川十多年,已是见多识广。在窥得黄山堂奥后,后有人问及“游历四海山川,何处最奇?”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薄海内外,无如徽之黄山,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后世诸贤,可能只有他,精神上接得李太白一丝半片衣钵。但他只下评语,没有发挥笔力,铺排词句,写诗署文,没有去费力描写黄山。他只是浩叹:观止矣!造物者在不经意间,给人类中的这些“知者”和“智者”,作了个思维测试:任你万般揣摩领会,词语堂皇,堆砌辞藻,构图营造,泼洒色调,也难得我真相、真貌、真谛。

  人们很快发现,对黄山的描写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智力游戏,成为自己向自然“邀宠”的竞争秀,同时,更“智慧”的人则发现,只要自己有一点幸运,捕捉到黄山的一丝风韵,抓取到黄山的一鳞半爪,窥到黄山的一星半点秘密,都不会是平庸之作。

  据黄山人统计,从唐至清约1200年间,以黄山为描摹对象的诗词两万多首,文章1万多篇。可谓成千累万,但很遗憾,真正能够得黄山真言、流传下来的却是寥寥。

  面对黄山,必须将“转山河国土归自己”的豪情转为“转自己归山河国土”的谦卑。文学上的一点执念,一点抒情,一点意趣,只能变成黄山上的一丝流云。至于歌曲,我不知道有多少,但你拿任何一首去黄山顶上试听一下,那感觉就是你一张口,嗓子就劈了、倒了。绘画似乎更直观、更直接、更有力,能够无限接近黄山的真相。画师们似乎职业位置最有利,“多留居山中,反复观赏”“搜尽奇峰打草稿”,只需要直接临摹下黄山的形态情状就好,其色彩、线条、光线、构图等“食材”不需要你蒸煮炖炒,直接拿来就足够。其中出类拔萃之辈,还形成了徽州文化的极品——“黄山画派”。他们抽象出别具风格的山水画:笔墨沉着简练,构图明快秀丽,风格清高悲壮,意旨深沉宏远,把最传统、最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山水画推向了新的高峰。

  黄山画派的代表人物渐江,是黄山脚下的徽州人,反清复明失败后,他削发为僧,在人生的后半段岁月里,他将内心的孤独、无助与寂寥,托付给了黄山,也把黄山的万千面貌一点一点向世人展露。后世还有黄宾虹九上黄山,张大千四上黄山,刘海粟十上黄山的故事。刘海粟自矜:他少时以黄山为师,耄耋之年傍黄山为友。

  及至当代,人类工程技术发展神速,人们发现摄影比绘画更精准,可以在瞬息万变的黄山捕捉其真相。但很快就又失望了。无论多先进的摄影机,永远也赶不上黄山的变化。很多人近乎绝望地发现:他们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甚至用同一型号相机拍摄出来的照片,拿出来欣赏时都不一样。摄影方框里只有造物者那永恒的、善解人意的微笑!当然,那微笑,也是有时慈祥,有时顽皮的!

  这是一幅看不到开始、也看不到终点的自然山水画卷,就其华美灿烂而言,只有更好,没有最好。观止矣!

  对黄山的推送宣传的最大贡献者,主体是徽州人,特别是其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徽商。徽州人经商传统久远,至明成化、弘治年间已形成势力庞大的商业集团。到明万历年间,徽州人已经在吹嘘:今天下所谓大贾者,莫甚于吾邑。与其他商帮不同,徽商不仅钱多,他们还崇文重教,贾而好儒,很尊重读书人。“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汤显祖在16世纪写的这首诗作,讲的就是当时有大批文人去徽州的风气。

  董其昌、祝枝山、唐寅等大书画家,都曾流连在徽商人家。渐江反清失败回乡,每年上黄山,是从歙县坐船经岩寺、炕上进山,下山后在西溪南小住,接受那里的富商朋友馈赠,照顾其饮食起居,甚至这些富商还把家族中收藏的丰富画品供他学习。外有山水之资,内有伊蒲之供,是渐江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创作、成就自己的重要支撑。徽州人汪道昆邀请三吴名士王世贞来观黄山,更率众乡亲与王世贞的三吴名士“斗法”,既是私人赞助对黄山的集体推销,更是黄山对山下众生的青睐与厚爱。

  静心想想,黄山、徽州人,以及这里的万千动植物生灵,他们相互依存、相互成就,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生态系统。且看,隐藏在黄山千山万壑的徽州古村落,哪一个不得到黄山的荫庇,才卓立世间、世代赓续、福祚连绵呢。

  山风吹拂去世俗的铜臭气,山泉洗涮去尘世的脂粉味。黄山就在“士”人的目光里,慢慢走近走到了我们的身边和心里。

  共性黄山

  黄山胜景,仅为硕儒公侯、高僧隐流或名士骚客独享,显然并不符合造物者的意思。他们的先行一步,只是为更多的平凡人去黄山探寻门径。世代以来,特别是当代,无数人为使我们大众能够脚踏实地接近黄山,做了大量芟除荆棘、开山辟路工作,使我们得以近距离走近她、亲近她,让我们目睹神仙胜地、蓬莱仙境。

  如今,到黄山不再有车辙难至之困,合(肥)铜(陵)黄(山)、杭(州)黄(山)、黄(山)祁(门)景(德镇)、扬(州)绩(溪)高速公路和(北)京福(州)高速铁路已经通车,池(州)黄(山)或九(江)黄(山)高速铁路等正在建设。围绕大黄山,大徽州内部则是密布的黑色化旅游公路连接。四通八达的交通已远非昔时可比。

  黄山从帝王将相、文人墨客、隐士羽客的兴趣玩赏物,回到人民的怀抱。走在百步云梯和峭壁栈道中,头顶蓝天,身着云裳,脚蹬玄虚。在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无边的风景中,也不得不低头赞叹脚下人类开拓的伟大工程,黄山登山道长达88.5公里,规范的石阶有6万个。这是黄山人给黄山这个天之娇宠戴上的壮丽花环,它可以方便地让更多的人前来,目睹黄山秀丽壮美风光。为增其荣耀,黄山人以对黄山的呵护与崇敬心情,还在她身上挂满了勋章。1982年,黄山成为第一批国家重点风景名胜区;1986年,成为中国十大风景名胜之一;1990年,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文化与自然双遗产目录;2004年入选世界地质公园。

  2008年,世界旅游组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在黄山设立了全球第一个世界遗产地旅游可持续发展观测站。2013年在黄山成立了中国山岳旅游联盟。这些都是至高荣誉。

  今天,黄山迎客松,深潜在博大精深的徽文化之中、亦高扬在辉煌灿烂徽文化之上的魂魄与精灵,承载着拥抱世界的东方礼仪,已成为安徽也是中国人民热情友好的象征。

  当你沐浴着夕阳,坐在光明顶上,调匀气息,真的不用想太多,看着诸峰构成的密集起伏的天际线,看着傍晚时云霭慢慢起来,就会完全明了。那些箱状峰、笋节峰,或飘浮在云海山岚之上,或竞列人前,将巉岩峭壁,万丈翠玉,神剜鬼刻、铁画银钩般的几何线条,自然坦荡,纤毫毕现。有人认为那像欧洲的哥特式建筑,或像无数双直指苍穹的手,象征人间无数灵魂希望得到救赎的呼唤。但我想,它们其实更像一棵棵春天里的笋子,拔节而起,正在茁壮成长,充满着生命的韵律。又如燕巢里待哺的雏儿,一个个向上伸着尖嘴,在热切地呼唤着造物主的眷顾。

  心境澄明,灵魂在飞升,忽然发觉,自己在山脚下生起的征服群山的雄心,刹那灰飞烟灭。黄山的日出,是旅行的高潮。我们可以看到造物者如何把他的另一个作品——太阳,如同他的眼睛一样,聚焦到黄山上。拂晓,地平线上是浓重的紫灰色,峰林甚至不见。然后东方会现出一抹橙红光带,似要燃烧的模样。太阳从更低的、紫灰色乌云的底部浮出。幸运的人,会看到它突然地跃升,从半圆形到浑圆。随着它的上升,云霞散开,倏忽万变,朱红、橙黄、淡紫……无可名状。瞬间,它更上一层,光芒四射,令人不能张眼,待你定睛时,它已在通体的光亮中逐渐隐去身体,与宇宙溶成一体。而当太阳不显真容,它也会像炽烈的火焰,在烧煮一锅沸腾的水,让云层翻滚缠绕,变幻出千百种难以名状的天光云影,散发出一团团杂糅的云光宝气,让天宇充满豪光、奇光、宝光、佛光,让你在明亮的天光下,用眼去触摸耸立的群山和它们那充满活力的肌肤与骨骼。奇妙的是,在洁净透明的晨曦之中,一切看上去都那么明亮清晰、一览无余,但给人的感觉却是深邃神秘、不可测量,应该是完全固化的物理世界,但呈现的却是勃发的精神现象。

  本以为自己的探索会有新发现,会心潮澎湃,不大声无以抒怀,结果却异常寂静。心中似乎是鼓满,但口却不能言,一种类似管风琴中流淌出来的气息瞬时充满。极其绚烂、变幻莫测之中,是极其肃穆、虔敬、平淡、简单和宁静,甚至是带点儿温度的失落和忧伤。面对如此景色,最后发现的,只能是自己的无知,是自己的微小不足道。

  没有什么好呼喊和声张的,最好的态度,就是膜拜,就是谦卑。大川横展,群峰相拥。踌躇地行走在一蹬一蹬的石阶上,那莫名的失落和忧伤也一点一点消失了,心境也随着天光渐渐地透明透亮起来。突然理解刘海粟与黄山为友的意思,那完全是和年龄岁月无关的。这是人与人、人与自然、自然与自然间多重关系的互动。没有至诚虔敬的心,怎么能理解黄山,怎么能看到这世界的奇妙与奇迹。天风浩荡,这是给你的抚摸,也是给你的提醒。“岂有此理,说也不信;真正妙绝,到者方知”(黄山狮子林楹联)。

  万以学 来源:中国青年报

责任编辑:韩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