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木匠到大工匠:一双巧手 一生执著
发稿时间:2025-03-12 11:16:00 来源: 北京青年报
上世纪30年代,营造学社拍摄的隆福寺万善正觉殿明间藻井
李俊阁手绘的古建透视图
李俊阁与他花费三年时间制作的隆福寺藻井木结构微景观
李俊阁家里的“木工坊”
李俊阁的名字,在古建修复界是一个传奇。20世纪60年代,二十来岁的他已是北京城罕见的“八级木工”,他手握墨斗、凿刀,不光在故宫、颐和园的修缮工程中锤炼技艺,足迹更是遍及山西五台山佛光寺、蓟县独乐寺、青海柳湾等古建遗址地,精心修复国宝。
30年前那场与隆福寺藻井的“生死博弈”,让这位干了一辈子木工活的古建修复专家声名鹊起。而随着近期“天花板中的天花板”——天宫藻井的爆火,“老木匠”李俊阁把碎成块的藻井“化零为整”,让国宝重现人间的故事,感动了众多网友。采访中李俊阁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木头是有灵性的,如何使用它也是非常讲究的,你得懂它的纹路、听它的呼吸。榫卯结构体现了古人智慧与哲学思想,让更多年轻人了解它、学习它,才能更好地传承中国古建技艺。”
学透了木工活就能凭手艺吃饭
3月的北京,春风拂动。穿过北京城南的一片公园绿地,绕过竹林,一处颇具热带风情的住宅区映入眼帘。走进李俊阁的家,年已九十的老人立刻从客厅的沙发上站起身,精神矍铄,笑容可亲。桌上摆放着他制作的隆福寺藻井木结构微景观,壁柜上还整齐摆放着圆明园大水法、海晏堂等微景观,令人叹为观止。
仔细观看李俊阁的作品,每一个建筑、每一个细节都恰到好处,造型逼真。一处连廊细致入微,自然流畅;一座喷泉平整光滑,惟妙惟肖,尤其是木作的天宫藻井内部,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能看见祥云的舞动,听见神仙人物的对话。这些作品凝聚着李俊阁的匠心与情感,每一道工序、每一次打磨,都是他与木头的交流,也是他对木工技艺的极致追求。
1935年,李俊阁出生在河北乐亭,幼年跟随父辈举家搬到长春生活,在那里与木工结缘。“我那时候上学念书没念好,”他笑着说,“因为打仗,上小学中断了三四年,等到1948年年底学校开学,我们这拨儿孩子再去上学,校长一看见我们就乐了。你想呀,几年没上学,都已经十多岁了。去上初中吧,底子不行,再回去上小学,个子长挺高了,也不合适。”于是,他们这拨儿成了“夹生饭”的娃后来大多都去学了技术。
“我父亲说,你去学木工,学透了木工,能凭手艺吃饭。正好我姨父在建筑行当,我就跟着他去学徒,学习豪式建筑(一种传统的木结构营造技艺)。”就这样,李俊阁与木工结下不解之缘。直到今天,记忆深处的那些画面也时常浮现在他的脑海中,鲜活而生动:小时候他常蹲在木工坊里,看那些形状各异的木料在姨父手中变成精巧实用的器具。木屑飞扬间,姨父专注的神情、利落的动作,在他的心中种下了热爱木工的种子。
李俊阁感慨万分:“学会豪式建筑技艺,通用世界。”他的语气中流露出自豪之情,“学豪式建筑,必先学习中国古建筑的木结构,因为这个是根基。比如唐、宋、元、明、清的建筑形制都要学,从大的木工活来说,就是全用榫卯构造,不许加楔子,这就要求手上功夫一定要精密。而且从选木材上来说,也非常有讲究,比如我们一般选用红松木,因为它的韧性好,做的东西颜色好看。”
跟着姨父描图、晒图的经历,让李俊阁记忆犹新。“我最喜欢描图、晒图,因为小孩手眼快,动作灵活。那时候都是手工晒图,利用感光材料通过曝光、显影、定影等步骤将图像转移到特定介质上,要在太阳光下晒图,必须得专注地看着时间,等曝光合适了,我就‘啪’地一翻,那时候觉得这个动作特别带劲。”
别看现在李俊阁年事已高,但他对木工的热情丝毫未减。他家里的阳台就是他的木工坊,平时也经常动手做木工活,那里摆放的各式工具令人眼花缭乱,电刨、圆锯、手工锯、木工刨、木锉刀、量具……甚至工作台上还安装有小型雕刻机,可以在木构件上进行开槽、开榫等作业。每一件工具都被打磨得光滑发亮,能直观感受到老爷子对工具的爱护有加,感受到岁月与手艺的“双向奔赴”。李俊阁拿起任何一件工具,都像是与老友重逢,熟悉而亲切。
在整洁光亮的台面前站定,老爷子推动刨子演示操作手法。工具与木头碰撞传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悦耳,一块木构上的结合面经过修整,也逐渐变得垂直、平滑。李俊阁坦言,自己是在父辈的言传身教中,逐渐领悟到了木工技艺的精髓,决心传承这份匠心。他常说:“这些工具是我吃饭的家伙,更是我一生的伙伴,善待它们,它们才会在木头上留下最美的痕迹。做木工,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手艺如做人,容不得半点马虎。”
真砖真瓦制作“大雄宝殿”窑烧小砖搭建“长城”
1956年,因工作调动,李俊阁从长春来到建材部基本建设局北京工作处工作,当时有人劝他,不如趁着机会去办公室当个科长,李俊阁还是觉得当木匠好,“我把木工活都学透了,一直能干高档活儿。什么是高档活儿?唐、宋、元、明、清的古建木构,那都是高档活儿。我们行里说带子口的就是高档活儿。什么是子口?子口就是口与口都有45度角,子口跟子口扣住之后步步紧,是绝对90度,不能转动,这样一个接一个,必须严丝合缝,你说这活儿高不高档?”
年轻时,李俊阁就曾凭借精湛的手工技艺尝到劳动果实的甜美。1981年,他住在宣武门的胡同平房里,每天下班回来就利用业余时间钻研手艺,他在家里用真砖真瓦手工制作了40比1的白塔寺大雄宝殿、三世佛殿,里面的佛造像工艺精湛。有一天,一位在中国科技馆工作的人员到北屋的康老太太家做客,聊天中康老太太跟他说,你看,西屋老李做的大雄宝殿特别棒。到那一看,他说,“真不错,等明天让我们馆的教授来看看。”到了星期一,来了好多人,那位教授看得特别细致,当他发现连大殿的门都是活的,开关自如,赞不绝口地说,“你可真了不起!这么一点东西做得这么结实灵活!”当时就拍板说,“我们要了,你说多少钱吧!”李俊阁“使大劲”要了8000块,没想到对方说,“你这东西值钱,我们一万要了!”当时就叫人带他去拿支票。
回忆往事,李俊阁笑着说,“我记得去西四的银行取钱,柜员一看是支票就说盖单位的章去,我说这是我个人的支票。他仔细一看,真是个人的,特惊讶地问,你干什么挣这么多钱?我说是做大型建筑模型的,他把脑袋从窗口伸出来说,你可真了不起!”
后来,李俊阁又接了一个订单,制作独乐寺观音阁建筑模型,又挣了一万块钱。从那之后,家里的生活变得宽裕多了,这也让他有更多时间钻研技艺。后来,李俊阁出去做工程,他去了长城、颐和园、少林寺、十三陵,做完这四个工程,他觉得不光手艺精进,视野也更加开阔了。
接触长城景观工程的经历至今令他难忘,当时招标的时候,一家很有名的公司展示出一座烽火台的模型,是从老龙头一直到嘉峪关缩小到10比1的比例呈现,他们使用大城砖打造的效果十分逼真。所有人看了几乎都觉得,这个工程肯定就是他们中标了。
李俊阁没有放弃,他绕着模型看了又看,接着四处找人询问,后来他找到平谷的山沟里,问家里有窑的当地老乡,你家有泥坯子吗?有面砂吗?得到肯定回答,他来了信心,“有这些就能用土窑烧出小蓝砖,覆上面砂烧出的砖在灯下有反光。我们也做一个10比1比例的烽火台,保证漂亮!”烧砖的时候,李俊阁守着砖窑寸步不离,出窑一批小蓝砖,他就带着人赶工程,“我们都是按规矩砌砖,烽火台上的门楦、窗楦,包括城墙边上的圆角,都是根据规矩照原样做出来的,有弧度的地方都是六分头、五分头、四分头……一点一点往上收。”奋战了十多天,李俊阁几人做的长城微景观一出手便惊艳四座,最终他如愿得到这个工程。
榫卯工艺是木工技艺的灵魂,也是李俊阁最为得意的绝技。他制作的榫头与卯眼严丝合缝,不仅不用钉子,甚至不用木楔子,便能让木材紧密相连,构建起稳固而美观的结构。每一个榫卯的制作,都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他全神贯注,一凿一铲间,精准把握着尺寸与角度。
曾有人劝他,如今有了先进的拼接技术和金属连接件,何必如此执著于传统榫卯。李俊阁却严肃地说:“榫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它不仅牢固耐用,更蕴含着一种和谐之美。用机器拼接,虽快却失了温度,我这一辈子,凭的就是这手艺吃饭,怎能丢了老祖宗的东西。”
让破碎的天宫藻井重生听见千年文明的回响
现在爆火的天宫藻井,曾是隆福寺万善正觉殿明间藻井。这座明代景泰三年(1452)落成的木构奇观,曾是京城最负盛名的宗教艺术瑰宝。它有六层穹顶,琼楼玉宇悬于云纹之间,1400余颗星宿绘成唐代星象图,四大天王托举天宫,二十八星宿神像熠熠生辉。它不仅是建筑技艺的巅峰,更是古人“天人合一”宇宙观的具象化表达。
然而,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藻井被仓促拆卸,构件散落于西黄寺后院,有些甚至被弃置于厕所角落。尽管古建专家马旭初拼死抢救,但历经十余年颠沛,藻井已沦为“东倒西歪的木头堆”,而且结构图纸遗失,甚至构件残缺不全。
1994年,北京市文物局将修复重任交到李俊阁手中。“当时搞这个工程,是古建馆的董纪平给我打的电话,因为我跟董纪平挺熟的,我跟她去了一看,哎呀,几大堆烂木头,都烂成渣了。我看完了跟她实话实说,我说我就是搞古建筑的,虽然是一大堆碎木头,但一看哪个件是什么地方的,一目了然。另外一个,我小时候去隆福寺逛庙会,见过这个藻井是什么样子,修复起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儿。但最重要的是,你得去给我找来梁思成当年拍的照片。”
之后,找来了四张营造学社拍摄的照片,虽然因为当时拍照条件所限,仅留存模糊的黑白照片,但也为李俊阁提供了重要参照。
“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位置,就像拼立体拼图。”面对一地零散的木件,李俊阁带着工程队的人蹲在地上“攒”藻井,一待就是数月。之后,他带领团队用墨线标注、榫卯试接,用手指摩挲木纹走向,复原明代匠人的设计逻辑,一干就是三年多。
“天宫藻井有两万多个斗拱,从斗拱的斗口就能知道建筑的规模,梁、柱的用料大小全能算出来。你看,明代用料都大,这个斗拱的一个斗口是四寸。天宫藻井是皇家等级的,它的中心直径有4.2米,天花板像是一个大的圆伞,分布着满天星斗。藻井有六层,三层五彩祥云、三层佛龛,分布着68座建筑以及众多神仙人物,每个人物头上都有一圈光晕。我们需要一层一层修好,再找哪不合适,再修。”李俊阁细述道,“最关键的一点是必须把藻井细化,你看它里边的小佛龛不是雕刻的,也是用构件做的。而且人物姿态各异,修复的时候就需要对空间把控极为精致,比如北边的佛像大,人物造型饱满,空间就要留大一点。”李俊阁说,修复过程也有遗憾。因为部分构件因年代久远彻底损毁,缺少的大概有三分之一,他们用红松木给补上,补完之后再一排一排罗列好。
最终,李俊阁和同事基本上恢复了藻井中心圆井的部分。1998年,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再次组织人力在此前的基础上,对藻井进行了全面修复。1999年6月,天宫藻井在先农坛太岁殿吊装完毕,历经沧桑变迁,国宝终于重现世间。
天宫藻井不仅印证了中国古代木构建筑的技术高度,更揭示了传统工匠对自然与信仰的深刻理解。其星象图与二十八星宿神像,成为研究古代天文、宗教与艺术交融的珍贵实证。如今,高悬于北京古代建筑博物馆的天宫藻井,成为镇馆之宝。游客们慕名而来,打着手电仰望星图,光影流转间,仿佛穿越时空与古人对话。李俊阁说:“藻井不是木头堆砌的装饰,它是活的——每一刀雕刻都是匠人的心跳,每一笔彩画都是文化的血脉。”
传统木工最需要基础知识一定要去现场
在李俊阁看来,文化遗产保护是一项需多方协作、融合传统与现代技术的复杂而有意义的工作。只有深入了解和研究传统文化,特别是对古建筑和工艺有所了解和研究,才能真正评价和传承老祖宗的智慧与技艺。
李俊阁喜欢收集木头,一丝不苟。他从小在木材堆里穿梭,爱看每一块木板,看质地、辨纹理、查瑕疵,如同在寻觅世间珍宝。一块木料,在他眼中蕴藏着无限可能。轻抚木料的纹理,他仿佛能听见木头的“心声”,知晓它最适合做成什么。
“我原来住的胡同里有一家委托行,我跟掌柜的早就说好了,有好木头都给我留着,大的小的我都要。”退休后,李俊阁闲下来,把时间和精力执著地投入到自己热爱的手作技艺上。他花三年时间精心制作了紫檀木的隆福寺微景观,“我第一个做的就是这个木结构隆福寺藻井,第二个做的圆明园150比1的大水法微景观。我一直有个心愿,我就想什么时候隆福寺能够重建,恢复它宏大的文化气韵。”
搞了一辈子木工,李俊阁直言,最需要的就是中等测绘学的基础知识,“一定都要学到了、学透了,比如常用对数表,用的时候脑子里就有,不用查表,拿起来就使。还包括基础几何图形也要熟记于心,画透视图的时候就能得心应手。”李俊阁展示自己以前画的透视图,尺度准确,明暗真实,庄重立体,细节完整,令人赞叹。他笑着说,“干手艺活,一定要对自己的作品有高品质的追求,更重要的是,一定要亲自考察、深入了解和制作施工图,这点非常重要,不去现场看,怎么能确保工作的专业性和对施工技术的判断?”
在李俊阁的人生里,木工早已不仅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种信仰,一种对传统技艺的坚守与传承。他对古建筑修缮充满热情,擅长材料选择与微景观艺术,他成功修复多处历史建筑,展现了卓越的专业能力和对文化遗产保护的承诺。他一辈子凭手艺吃饭,用一生的时间诠释着匠心独运的含义,在榫卯之间,镌刻下属于自己的传奇,成为传统木工技艺的一座不朽丰碑。
李俊阁与隆福寺藻井的故事,是中国文化遗产保护的缩影。今年90岁的李俊阁奋斗的一生,正如藻井上那些沉默的斗拱,默默支撑起一段文明的记忆。它告诉我们:每一件文物的重生,都是匠人与时间的造就,更是对文明最深的敬意。它也提醒我们:真正的遗产保护,不仅是技艺的传承,更是一代代人用生命写就的对传统技艺的信仰。
文并摄/本报记者 李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