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舆图与中华文明的文化标识
发稿时间:2025-03-29 13:52:00 来源: 光明日报
在中国传统江河舆图的绘制谱系中,长江舆图是描绘长江沿江风景、江防形势、河道走向的专题河川舆图,形象记录了“黄金水道”的历史环境与景观变迁。因此,深入挖掘长江舆图的文化价值,有助于今人认识长江变迁的历史规律,总结古人对长江治理的经验与教训,进而为构建中华文明的文化标识体系、开展长江大保护提供重要的历史借鉴。传世的长江舆图多为分段江图,全程江图并不多见,大体分为长江景观舆图、江防舆图和河道舆图三大类。
长江景观舆图与中华文明的审美标识
自宋元以来,长江景观舆图蔚成大观。其中,美国弗利尔美术馆所藏、传为宋代时人所绘《长江万里图》与《蜀川胜概图》长卷最具代表性。前者为绢本山水长卷,纵43.5厘米,横1656.6厘米,从传统江源认识的“岷山导江”绘起,由西到东,一直到长江入海口而止,同时标注沿江两岸地名240余处。后者为纸本水墨长卷,纵32.3厘米,横752.1厘米,图幅从右至左,由汶山、岷山绘起,重点描绘岷江上游及成都平原山水名胜,后以直接绘制川江流域之忠州、万州、云安、夔州、巫山县而结束,亦标注地名190余处。
至明清时期,长江景观图中的胜览因素不断加强,发展成为以长江名胜为对象的景观地图,不仅表达了文人士子对沿江景观名胜的追慕,更将自身的文化审美与地域想象融入其中。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的《长江名胜图》长卷,绘于同治六年(1867),绘制者为冯世基(字菉白),是一幅描绘长江中下游沿江胜迹的景观名胜图。全图纸本彩绘,纵25.2厘米,横1119厘米。从湖北石首至岳州府仙姑港对岸的荆河口开始,自西向东至江阴县城而收尾。全图着色淡雅清新,配以平立面符号,形象描绘长江两岸的名胜古迹与滨水风景。同时,在视角表现上采用对景法,南北两岸地物对立两分,视线均朝向河流中心线,使得读图者有如站立于江中船头,展卷而下,直达江口。此图不仅有助于研究长江景观历史的变迁,还可为长江文化遗产的保护提供借鉴。
此外,清末佚名所绘《长江大观全图》亦有代表性,全套图册共分六部分,依次为:(一)长江胜景图、(二)洞庭潇湘图八景图、(三)湖口县经洪河至江西省水道图、(四)湖口县经鄱阳湖至饶州府水道图、(五)长江总程图、(六)词赋。其中,《长江胜景图》从江苏镇江府绘起,沿江回溯而上,至洞庭湖口与荆河口止。该图册所绘内容重在表现南北两岸的山川景致与名胜古迹,如金山、方山、栖霞山、莲花洲、小姑山、龟山、晴川阁、黄鹤楼、鹦鹉洲等,是一套描绘长江中下游山川名胜的景观审美图册。值得注意的是,长江景观舆图在绘制技法上近乎白描,多以山水长卷勾勒沿江两岸的风景名胜,但却使万里长江从地理景观升华为一种民族文化的象征意象。
长江江防舆图与中华文明的统一标识
历史上,长江的军事价值多为兵家所重,“或称为南北之限,或恃为天堑之防”。受此影响,江防舆图的绘制也成为一项专门之学。例如,南宋时以江淮为国防前线,倚江为界。孝宗以后,为加强长江防务,南宋在沿江布置多支水军,初步构筑起江防体制。现存景定《建康志》中的两幅《沿江大阃所部图》,覆盖范围东起真州(仪征),西至马当山,形象描绘了长江下游地区的沿江防御重点,对于研究南宋长江形势与军事战略具有极高的价值。
明代中期以后,“嘉靖间倭寇充斥,东南糜烂,于是江防、海防之议益起”,防御倭寇由长江口溯江而上,就成为当时维护国家统一的重要任务。对此,郑若曾就坦言:“江防以拱护留都为重。长江下游乃留都之门户也,遏寇于江海之交,勿容入江,是为上策。”当时朝野人士多重视长江防务舆图的绘制。例如,在《筹海图编》《江南经略》等书中,就有多幅江防图与湖防图,其中刻画了明代沿江两岸江防信地的划分情形,对于探究长江水域防御体系有着重要意义。现存中国科学院图书馆的《江防海防图》长卷,学界多认为是一幅反映明代中后期抗倭斗争的军事舆图。此图卷江防部分由上游向下游展开,详细刻画了长江自江西瑞昌到上海吴淞口的防御形势,对沿江两岸山川、城邑、墩台、沙洲等地理要素均有详细标注。
及至清初,为统一全国,清廷“设防于瓜洲等处隘口,分班巡徼圌山、三江之界”,相关长江江防图的绘制也逐渐加强。
例如,现存甘肃省博物馆的顺治《长江江防图》绢本长卷,纵59.7厘米,横1340厘米,形象描绘了当时上起九江、下至镇江段的军事设施,凡拦江缆、拦江簰、战船、木楼、烟墩、军营等均有刻画,对沿江十一营的兵力部署、所在位置、汛地里数也有标注,是研究清代长江下游军事防御体系的珍贵资料。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所藏清初《长江地理图》长卷,与顺治《长江江防图》在内容上高度相似。此图卷以长江为中线,自右向左一字展开,亦描绘清初长江下游从九江至镇江段的军事设施和布防情况。
晚清以降,有鉴于江防对国家统一的重要性,清廷设立了全新的长江经制水师。同治年间,长江水师成军后,自湖北荆州至江苏江阴,沿江数千里,计有六营分汛。鉴于地图对长江防务的重要性,时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约请马征麟,详细测绘全新的《长江图说》。此图计里画方,朱格墨印,描绘了湖北荆州到江苏南通境内的长江干流河道形势,详细标记沿江港口和水师驻地,是目前所见绘制最为精确的江防舆图。中国国家博物馆亦藏有同治年间一套纸本彩绘《长江图册》,刻画了长江中下游沿江两岸的炮台和兵丁数量,与《长江图说》同源;北京大学图书馆也藏有一套《五省南北两岸全图》,原题“恭绘恭书江苏江西湖南湖北安徽五省南北两岸长江全图”,重点刻画晚清沿江五省两岸的军事史迹与江防里程,可与《长江图说》相互印证。
长江河道舆图与中华文明的治水标识
中国古代对江源的认知,多以岷江为正源。不过,在地图史上还有一个以“马湖江”为江源的“马湖现象”(覃影,《地图史上的“马湖现象”》,《民族学刊》2010年第2期)。自徐霞客提出金沙江为长江正源后,至康熙年间为绘制《皇舆全览图》,逐步厘清了长江真正的主流源头。今天,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和北京大学图书馆,均藏有根据康图绘制的《金沙江源澜沧江源图》,就是关于清代长江正源探索的河道舆图。
在长江水利治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舆图长卷,当为第一历史档案馆藏乾隆《金沙江上下两游图》长卷,此图纵0.51米、横72.8米,是云南省进呈乾隆帝御览的河道图。无独有偶,中国国家博物馆也藏有一套《金沙江图》,共分5张,全长74.22米,是上述进呈图的蓝本。
乾隆年间,滇铜的生产与运输成为维系王朝经济命脉的关键所在。由于滇铜产地多靠近金沙江,因此开通金沙江河运就成为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上述三幅(套)金沙江图均为彩绘绢本长卷,采用中国传统山水画法绘制,形象展示了清朝乾隆年间对金沙江河道的险滩整治,不仅是中国传统江河治理的纪实杰作,也是目前所见长度最长的中国古代舆图长卷,其画工之精细,篇幅之宏阔,形象之逼真,堪称传世江河舆图的巅峰之作。
长江防洪工程中,荆江是关键所在,所谓“万里长江,险在荆江”。古人曾言:“江流自西而北,而东而南,势多迂回,至岳阳复自西南转东北,湖水并流,易于涨遏,故决害多在荆州。夹江南北,往往沿江为堤,咫尺不坚,千里为壑矣。”1788年夏,荆州万城堤发生溃坝,乾隆帝特命湖广总督查明水患原因。为此,湖北方面专门绘制了一幅《江汉堤工图》,此图纸本设色,现存美国国会图书馆,形象刻画了长江中游的荆江河道走向与江堤修筑工程,并用不同颜色区分长江和汉水的洪汛河段。
此外,长江上游川江河道险滩林立,航运艰难。1878年,贺缙绅专门编绘《峡江救生船志》,形象绘制了宜昌虎牙滩到万县狐滩段的河道走向,详细记录沿途礁石分布与险滩地名,全面展示了长江上游的救生标险等情形。19世纪末,约翰·立德意欲驾驶“固陵”轮上溯川江,以强取长江上游内河航权。有鉴于此,国璋编纂《峡江图考》一书,意图考察川江河道形势,以备不时之需。《峡江图考》在编纂体例上,“上水则从册首以逮尾,下水则从册尾以达首,反复顺逆,皆可浏览”,适应了长江三峡行舟的特点,上水下水各取所需,可谓别出心裁,在长江河道图编绘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
综上所述,长江自江源奔流而下,越三峡,过荆襄,广纳百川,东入大海,可谓气象万千,浩瀚恢宏。长江壮阔的自然景观,优美的风景名胜,往往融合历史记忆与民族情感于一身。顾祖禹曾对比长江和黄河之不同,指出“川之大者,大河而外,莫如大江。然河流朝夕不常,江流亘古不改,周匝西垂,吞吐百川,江诚浩博矣哉”。诚如斯言,“江诚浩博”,可谓字字千钧!
传世的长江舆图大多绘制精美,具有较高的文物价值与艺术价值。在图绘内容上一路观澜,颇具写实风格,介于普通地图与山水画之间,多是带有舆图性质的景观图长卷。历代长江舆图通过对长江河道的如实描绘,不仅再现了逼真的沿江景观,更建构了宏阔的文化空间,赋予了长江作为中华文化符号的历史意义。可以说,作为中华文明标识的重要组成部分,传世长江舆图承载着长江文化的灵魂,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其丰富的内容和蕴藏的神韵!
(作者:李鹏、常静,分别系陕西师范大学西北历史环境与经济社会发展院助理研究员,西安明德理工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