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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定门里 乾坤一场戏 半生较量 俯仰皆身鉴

发稿时间:2025-04-10 10:34:00 来源: 北京青年报

  ◎朱彦凝

  4月4日,北京人艺原创话剧《永定门里》再度登上首都剧场的舞台。该剧由锦云编剧,唐烨执导,中青年演员担纲。故事从警察肖大力和特务冯静波数十年间的较量切入,浓缩呈现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北京城的变迁。全剧将写实与写意的舞台语汇巧妙融合,是一部具有鲜明人艺特色的京味儿戏,也是一次艺术表达上的新尝试。

  一个洗不掉身份 一个放不下使命

  话剧《永定门里》改编自张策的小说《无悔追踪》,部分情节取材于1995年史建全编剧的电视剧《无悔追踪》。从小说改编的戏剧在舞台上并不少见,但对已有经典电视剧在前的故事再行改编,着实具有挑战。受制于演出时长、舞台空间等戏剧特性的限制,如何在阐明故事脉络的基础上改出新意,是剧作家必须面对的功课。

  北京观众对人艺的《茶馆》《龙须沟》《小井胡同》等京味儿话剧如数家珍。这些经典作品植根于京味文化,形成了聚焦于一个特定空间、以现实主义手法呈现,通过人物群像的悲欢离合折射时代变迁的成熟模式。

  从剧名来看,《永定门里》承袭了人艺的这个传统,讲述的是北京南城的故事。但令人惊喜的是,谍战剧与京味儿戏的双重特质被巧妙融合在一部作品中。编剧锦云并未因循这两类作品的叙事传统,而是将戏核放在了警察肖大力与特务冯静波这对共生形象上,不仅捋清了表面的矛盾纠葛,还将人物内心的挣扎激变直观地呈现给观众。

  “神剧”与短剧的流行,让快餐式的符号化人物在各类艺术作品中层出不穷。但我们应当认识到,具有丰富意蕴和多元阐释空间的艺术形象,绝不可能是单一而悬浮的人物。锦云曾说:“生活本身是多义的,我力求囫囵个儿地写生活;生活中的人是多面的,我力求写出复杂的灵魂。”因此,无论戏份多少,《永定门里》的每个人物都是鲜活立体的,不是非此即彼的、扁平的,哪怕着墨不多的角色也承载着编剧数十年的生活积淀。

  《永定门里》从新中国成立之初讲起,国民党特务冯静波接受了潜伏静默的任务。他本欲借戏校文化教员的身份作掩护,却被民警肖大力看出破绽,两人由此展开了数十年的较量。尽管此后冯静波没有做过一件害人的事儿,也被新中国焕发的蓬勃生机所感化,但因为一句“士为知己者死”的誓言,他进不得退不得,始终困在所谓的忠义与道德的枷锁下。肖大力则是个“一根筋”的警察,数十年如一日坚持追查,只为证实冯静波就是“特务5182”,即便自己反被诬告收监,甚至牺牲了妻子的性命和儿子的前途,他仍然放不下使命。

  冯肖二人似乎选择了两条相反的道路,但因命运捉弄形成的身份错位,让冯静波成了“模范”,肖大力被打成了“特务”,这又把他们抛入了相似的矛盾境地。尤其是二人互换身份审讯的一场戏,表面看是冯静波在审问肖大力,实际则是肖大力通过试探性的回答拷问冯静波的“本我”,强烈的戏剧冲突下蕴含着荒诞感。人物处境的倒置和两人互为镜照的执念,使本剧的主题上升到了存在与精神的层面。通过这对惺惺相惜的冤家,追问人生的意义,叩问信仰的价值。

  注入生命感悟 赋予作品灵魂

  《永定门里》首演于2024年5月1日,遗憾的是,北京人艺老院长、本剧的编剧锦云,在演出的一个多月后去世。作为锦云的收官之作,《永定门里》经历十余年打磨才搬上舞台,或许可以视为他艺术风格的一个总结。纵观锦云的创作历程可以发现,本剧在题材选择、艺术手法、叙事结构及台词语言等多方面,都沿袭了他一贯的风格。

  锦云说他写戏有三种情况,“要我写”“我要写”和“他/她要我写”。第一种是受人之托,第二种是自己愿意去写,第三种则是被某个人物所吸引,情不自禁地投入创作。当年锦云动笔写《永定门里》,本是剧院领导布置的一个创作任务,但优秀的剧作家能够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将自己的人生体验注入到作品中,赋予其灵魂。

  锦云自幼爱好戏曲,1952年赴京求学后,寓居在永定门内、天桥附近,对北京南城风物有着深厚的感情,也深入接触了这一带聚集的传统艺人。因此,《永定门里》不同于聚焦肖大力、冯静波两人关系变化的小说,也不是像电视剧那样围绕警察局与惜阴学校铺陈故事,而是将培新戏校与胡同杂院作为核心背景,扩展出一幅清明上河图式的社会全景风貌。

  同样,艺人演员也是锦云着墨颇多的群体,他在《阮玲玉》《风月无边》等作品中都刻画了有血有肉有骨气的艺人形象,《永定门里》的京剧名伶言雪艳亦复如是。有心的观众或许已经发现,言雪艳身上有梅派旦角言慧珠的影子。在因一首诗引发的风波里,言雪艳替冯静波顶下罪名,她有一段独白批驳“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世人成见,可谓掷地有声,她要为自己正名——戏子有情有义也有胆。

  正是这样一个戏份不多,却如烟花般绚烂的人物,承担了代剧作家立言的重任,让她瘦削轻盈的身影显得格外有分量。唯有熟悉,唯有热爱,锦云才能通过艺术的直觉和生命的感悟创作出“动人无际”(语出自王夫之《古诗评选》)的作品。

  传统戏曲不仅是锦云的创作题材,也深深影响着他的创作风格。他在1986年创作的《狗儿爷涅槃》是当代中国话剧探索的重要作品,自那时起他就从戏曲中借鉴了跳进跳出的手法,用以丰富人物的心理空间。这一手法到《永定门里》中已然臻于化境,冯静波决定将赠剑扔进炼钢炉之时,一段完全抽离他此刻身处时空的内心独白,放大了这一极具象征意义的舞台行动,将他内心价值观的崩塌瓦解展现得淋漓尽致。

  同时,该剧还延续了锦云《狗儿爷涅槃》《阮玲玉》等作品一以贯之的时空观念,戏剧结构不受“三一律”限制,强调舞台的假定性,汲取了戏曲“分场”的形式,使时空自由流转变换,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戏剧较为固定的空间和单一的线性时间。例如本剧第一场戏,先是肖大力在派出所门前向马局长汇报,称由立正的动作怀疑冯静波是特务;紧接着,“另一光区”中阎殿昆正在向冯静波交代潜伏任务,冯静波立正敬礼。两组毫无现实关联的时空通过“立正”这一线索,自然流畅地衔接起来,清晰灵动地交代了人物身份,展现出舞台的自由。

  写实够真实 写意不刻意

  显然,虚实相生是《永定门里》的一大特点,但对于以现实主义风格见长的北京人艺来说,该剧不失为一次兼具新意与挑战性的创排实践。如何平衡写实与写意,让写实之处够真实不笨拙,让写意之处不跳脱不刻意,导演唐烨交出了一份优秀的答卷。

  如前文所述,流动多变的空间使该剧不适合沿用《小井胡同》《全家福》等北京人艺以往的现实主义京味儿戏的布景方式。这类作品往往把所有地点的布景都真实搭建出来,略显同质化。唐烨导演希望能给观众带来全新的视觉体验,构建了由围墙和胡同组成的双层转台,不仅实现了不同场景的高效转换,还促使观众在舞台的流光中产生遐想。

  在舞台呈现中,导演抓住了“剑”这一核心意象,将人物的身份、权力的隐喻、内心的激荡,以及具有破旧立新意义的焚剑之举,都熔铸于这件道具上。于冯静波而言,这把剑曾是“平日里得不到的赏赐”,后来成为他特务身份的象征,最后是如“催命符”“追魂鬼”般的存在,这前后产生的剧烈转变,是时代洪流下渺小的个体难以预见和把控的。《永定门里》的思想性在于人对命运变幻的被动感,几乎每个人物都被无端地抛入了矛盾的境遇:冯静波焚毁了剑也无法根除心魔,彻底融入新社会;肖大力心中深埋着“抓特务”的执念,他放不下职业的使命感,也无力反抗被判入狱的境况;刘亚琴困于警察妻子的身份认知,无法承受忽然的变故、外界的流言和信任的崩塌,再也无法面对这个世界……这些对人的存在及人类困境的思考,正是这部作品现代性之所在。

  更值得一提的是,唐烨导演给宏大的人生命题以乐观、生动的支撑,她仍然关注着“生之乐趣”,为《永定门里》增添了温情与欢乐。比如第二幕中,冯静波与肖大力夜间互相试探、暗中监视,次日一早又在诙谐的音乐中同频洗漱,装作无事发生,这场戏为人物性格增加了笨拙有趣的一面,引得观众频频发笑。还有全剧的最后一场戏,年迈的冯静波推着轮椅上的肖大力,两个斗了半辈子的对手凝望着一处处老地方、一位位旧相识在舞台上缓缓流转,一切都停留在美好而富有生机的时刻,仿佛一段蒙太奇的梦境,给予观众无尽的回味。

  “永定门里”既是故事发生的地点,也是锦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承载着剧作家的热爱与情怀。导演在二度创作中同样巧妙运用了“永定门”这个意象,开场前将旧城楼的照片投射在幕布上,舞台布景将其作为胡同背景的一部分,演出散场后,观众看到的则是当下新城楼的影像,营造出时光流转、余韵悠长之感。一头一尾、一旧一新,两个城楼遥相呼应,时代在变,人也在变。供图/北京人艺

责任编辑:秦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