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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不在法:传统笔墨的当代意义

发稿时间:2025-10-30 10:56:00 来源: 北京青年报

  《沐眠》 石虎 2012年

  《草蝶象言》 石虎 2012年

  《黄山花木图》 石虎 2013年

  《万壑纹华图》 石虎 2013年

  ◎刀鱼白

  展览:石虎书:他的另一条艺术探索之路

  展期:2025.10.1-10.30

  地点: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

  在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的4号展厅内,时间仿佛发生了奇异的倒流——斑驳的墨迹如远古岩画般朴拙,狂放的线条似祭祀符咒般神秘,每一件作品都在向我们宣告:这不是一场风花雪月的雅集,而是一场通过笔墨进行的思辨。

  石虎(1942-2023)的“书”以一种近乎暴烈的视觉力量,将观者带入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精神场域——“石虎书:他的另一条艺术探索之路”展于国庆节当天拉开帷幕。这不是我们习惯认知中的书法展览,没有令人赏心悦目的诗文警句,没有让人叹服的笔墨技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现场感。

  当代艺术视野下的书法解构

  石虎的创作实践,完成了一次东方智慧对西方哲学难题的回应。当20世纪哲学家德里达在西方批判“逻各斯中心主义”——即认为语言高于文字,是思想的透明工具时,石虎在东方用他的笔墨进行着同样深刻的解构工程。在《草蝴象言》中,汉字的结构被彻底打破,笔顺的规范被完全抛弃,可读性让位于纯粹的能量表达。这种对书写的颠覆,是对书写本质的哲学追溯——让书写回到意义产生之前的那个混沌时刻,回到笔触、痕迹、能量这些最本真的存在状态。

  石虎曾在《话语录》中写道:“事物是什么,灵魂是什么,书道是什么,它们是一回事。”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性的危机本质上是存在被遗忘的危机,而语言作为存在的家,却在理性的侵蚀下成为了传递信息的单纯媒介。石虎的《画山图》中,那些看似混乱的线条充满生命的律动,他正是在为被现代性遮蔽的“存在”,重建一个更为本真的家园。

  值得注意的是,石虎的书写并非对传统的简单否定,而是对书法本质的回归。当我们凝视《信天游》中那些盘根错节的线条时,会发现这些墨迹不再是供人辨识的符号,而是具有自主生命的“物”本身。站在这些作品前,我们不是在“阅读”文字,而是在“遭遇”一个个充满活力的生命体。这种从“阅读”到“遭遇”的转变,是石虎书法作为当代艺术带给人的直观感受。

  社会学视野下的抵抗姿态

  从社会学视角审视,石虎的书写实践展现出对抗现代性的双重姿态。原始艺术如巫术,曾是凝聚部落、沟通天人的“社会黏合剂”。石虎的作品仿佛复活了这种原始巫术的精神特质。在现代社会中,传统的精神联结已然断裂,个体陷入前所未有的疏离。石虎以书写的姿态扮演巫师角色,他的创作过程是一次为离散的现代灵魂构建精神联结的尝试。

  这种“现代巫术”的社会学意义,在策展人林书传的阐释中得到进一步深化:石虎的书写是“动态的事件”“始终在路上的行为”。这一判断揭示了石虎艺术的社会学价值:在符号消费泛滥的当代社会,艺术往往沦为装饰品或投资品,而石虎通过将书法转化为“事件”,重新恢复了艺术的仪式功能和凝聚力量。

  另一方面,石虎的创作是对“加速社会”的顽固抵抗。德国社会学家哈特穆特·罗萨在其加速社会理论中指出,当代社会的加速逻辑已将一切包括艺术都卷入快速消费的漩涡。而石虎那些需要反复皴擦、堆积、覆盖的“慢工”作品,以其物质的厚重感对抗着消费主义的“轻”与“快”。他的《弗人》系列无法被快速解码和消费,强迫观众停下脚步,耗费时间与之对峙。这种反效率的创作姿态,在追求即时满足的时代显得珍贵。

  石虎的“慢”并非是怀旧的浪漫主义,而是一种对时间的洞察。正如法国哲学家保罗·维利里奥所言,速度已成为当代社会新的统治形式。石虎通过他的笔墨实践,尝试着抵抗速度暴力,在这里,时间以另一种节奏流淌。

  书法走向世界的一种探索

  策展人林书传直言:“如果一定要用可读的汉字做载体,那书法永远出不了国门了。”这一判断触及了中国当代艺术面临的核心困境:如何在保持文化特质的同时实现跨文化传播?石虎的实践为此提供了一种解决方案。

  通过将书法从“可读的文本”转化为“可感的形式”,石虎让书法翻越了翻译这座大山。在《草蝴象言》中,汉字的结构被解构为纯粹的视觉元素,观众无需认识汉字,就能通过直接的视觉体验感受到作品的力量与美感。这种“感官先行”的策略,不是对本土性的放弃,而是对文化本质主义的超越——不是对内容的认同,而是抵达人性的共通。石虎的书法通过对汉字书写这一特殊传统的深度挖掘,触动了人类共通的视觉心理和存在体验。

  更重要的是,石虎的国际化路径提供了一种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的方案。他的创作证明,现代性的探索不必沿着西方设定的路线前进,每个文化传统都可以通过对其自身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开辟出独特的现代性道路。这种“以复古为革新”的文化策略,对非西方社会的文化创新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解构者的自我困境

  然而,这场对符号的叛逆本身也陷入悖论。石虎以反叛者的姿态出现,其成功却不可避免地将他推向新的艺术权威地位。这是否正落入他所要反抗的权力结构之中?他的原创性话语在解构传统权威的同时,是否也构成了新的“权威”?

  这一悖论在福柯的权力理论中得到了深入阐释。福柯指出,权力与抵抗始终处于共生的关系中,任何抵抗都可能在新条件下转化为新的权力形式。石虎的案例生动地展现了当代艺术创新的这一根本困境:在解构旧有规范的同时,如何避免建构新的权威?

  更值得深思的是,这种极度个人化、依赖“神觉”的艺术,是否会沦为小圈子内自我指涉的“玄学”?它在反抗大众文化的同时,是否也放弃了与更广泛公众对话的可能性?

  德国哲学家阿多诺曾为现代主义辩护,认为真正的艺术必须保持其对社会的批判距离。然而,在当代语境中,这种精英主义立场面临着新的挑战。石虎的创作恰好处于这一张力的中心:他的作品既需要保持其批判锋芒,又需要找到与更广泛公众对话的语言。

  书不在法的当代意义

  石虎的笔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面镜子,他的价值不在于提供确定的答案,而在于提出尖锐的质问:在工具登峰造极的今天,我们是否还能找到一条道路,重返那个物我未分、人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绝世之境”?

  这个问题的紧迫性在当代社会中愈发凸显。随着数字技术的飞速发展和虚拟现实的普及,人类与真实世界的联系正在变得日益稀薄。“超真实”时代已然来临,在这个时代,符号与实在的界限慢慢消失,我们生活在一个由仿像构成的世界中。石虎的笔墨实践,在这个语境下具有了新的意义:他的那些充满物质感的墨迹,那些需要身体参与的书写过程,正是在召唤我们重返真实的物质世界,重返身体与材料的直接相遇。

  展览中最令人震撼的或许不是任何单件作品,而是整个展览所营造的那个充满张力的“场”。在这个场域中,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个体与社会的多重矛盾同时涌现,相互碰撞。石虎的“书”不是通往过去的怀旧之旅,而是为未来开辟的可能路径。当观众离去时,带走的不是审美的愉悦,而是对自我存在状态的深刻反思。这或许正是石虎留给我们这个时代最珍贵的礼物。

  石虎的探索或许无法被所有人完全理解,其价值或许需要时间的检验,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当代艺术创作可能性的一次有力拓展。通过将书法这一最传统的艺术形式转化为最前卫的哲学探索,石虎向我们展示了文化创新的另一种可能:不是对西方的盲目追随,也不是对传统的简单固守,而是通过对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开辟出既根植本土又面向世界的现代性道路。

  正如石虎2000年在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著作中所言:“书不在法。”这四个字不仅是对书法规范的超越,更是对创造性本身的深刻理解。真正的创造从来不是对规则的遵循,而是对可能性的开拓。在这个意义上,石虎的书写实践已经超越了书法的范畴,成为对存在状况和未来发展的新的启示。

  供图/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

责任编辑:陈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