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轼

黄庭坚

《古柏图》 苏轼

《归安丘园帖》 苏轼

《木石图》 苏轼

《松风阁诗》(局部) 黄庭坚
他是老师,却放下架子说要学自己的学生写诗,并对学生的人品、才华赞叹不已;他是学生,然而“学业成绩”却有好几项可以比肩老师——在文学方面,他与老师齐名,开创的“江西诗派”,是宋代以后影响力最大的诗歌流派;在书法方面,他自成一家,与老师站在了同一高度。
有人认为,取得这样了不起的成就,完全可以不必再以学生的身份屈居老师门下。然而自始至终,这位学生都对自己的老师尊敬有加。他和老师之间,不仅师徒情深,而且像朋友一样往来自由、无拘无束。在老师大起大落的一生中,这位学生不但在其辉煌的时刻伴随左右,还在老师跌落谷底时,义无反顾地与之同行。
这对师生就是北宋大文豪苏轼和黄庭坚。
得升桃李盘 以远初见尝
黄庭坚是苏轼的学生,也是“苏门四学士”中最受老师器重的一位。苏轼本人就是个全才,在诗歌、文学、书法、艺术等多个领域出类拔萃,而他的学生黄庭坚亦毫不逊色。在文学领域,黄庭坚与苏轼并称“苏黄”,他的诗歌甚至被认为超越了老师;在书法领域,黄庭坚与苏轼、米芾、蔡襄并称“宋四家”,是艺术史上绕不开的高峰。但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不仅没有互相遮蔽光芒,还彼此成就,变得更加耀眼。
苏轼和黄庭坚结缘,始于对彼此才华、人品的欣赏。黄庭坚比苏轼小八岁,当时还默默无闻,而苏轼早已是名扬四海的文学才子、封疆大吏。黄庭坚对苏轼早有倾慕,苏轼却还没听说过黄庭坚的名字。然而,在杭州做通判时,苏轼第一次在黄庭坚岳父知州孙觉那里读到黄庭坚的诗文,就“耸然异之”,认为超越了当世之人。孙觉对苏轼说:“这个人,知道他的人还很少,你可以替他扬扬名。”苏轼答道:“这个人是精金美玉一样的人物,他不亲近别人,别人还要亲近他呢,未来可能名气大得逃都逃不脱,哪里还需要我给他扬名!”
对苏轼来说,黄庭坚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惊艳”。而几年后,这种印象进一步加深。苏轼与黄庭坚的舅父李常交好,有一次途经济南,李常也向苏轼推荐自己的外甥,并拿出大量黄庭坚的作品给他看。在杭州初次接触黄庭坚的作品时,苏轼已从他的文字中感受到他人品的不俗,这次深入了解后,苏轼不仅对黄庭坚的才华赞不绝口,还对其品格、气度给出了极高的评价:“这个人超逸绝尘、遗世独立,只有君子才能与之匹敌,像我这样放浪自弃、大大咧咧的人,恐怕都不配和他做朋友。”
但也许是因为古代通讯滞缓,也许是因为黄庭坚并不汲汲于名利,直到次年,黄庭坚才郑重其事地向苏轼献上两首诗歌,表达了想要投拜于门下的愿望。在投献的诗中,他腼腆却坚定地写道:“岁月坐成晚,烟雨青已黄。得升桃李盘,以远初见尝。终然不可口,掷置官道旁。但使本根在,弃捐果何伤。”把自己比作江南的梅子,希望能像桃李一样被装在盘中,供苏轼品尝。即便苏轼不喜欢吃,把自己扔在路旁,也无怨无悔,绝不悲伤。
收到这样诚挚的拜师信,苏轼大喜过望,当下回复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至此,苏黄正式订交。
公如大国楚 吞五湖三江
不过,这对师生还未碰面,就被一场大祸所阻隔。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展开变法后,大力推进各项新政。对于这些新政,苏轼持反对立场,黄庭坚也同样极不赞成。在这样的背景下,苏轼写了一些发牢骚的诗文,被人抓住把柄,逮捕入狱,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侥幸出狱后,苏轼被贬官至黄州,在黄州一冷就是四年。在这四年里,他主动减少与亲友的联系,以免给自己和亲友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但亲友们还是受到了牵连,甚至包括只有书信来往而未曾谋面的黄庭坚。黄庭坚在这场文祸中遭到罚俸处分,并被坐实为苏轼“逆党”。对此,苏轼深感不安,写信给朋友王巩说:“朋友数十人,都因我得罪,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心肺间有汤火在煎熬,身上如芒刺在背。”
然而,君子之交,贵在“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虽然苏轼此时已是犯官身份,但黄庭坚并没有因此疏远他,反而不时致信问候,对老师关心有加。几年后,政局改变,苏轼重获启用,苏黄都被召回京城担任要职,二人直到此时才初次相见,这距离他们诗书订交已过去七八年。
旧党执政的元祐年间,是黄庭坚与苏轼来往最密切、唱和最频繁、人生最惬意的时期。这一时期的苏轼,仕途辉煌,星光闪耀,门下聚集了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陈师道、李廌(zhì)等一大批当世最有才华的文士。苏轼是一个随和幽默的人,他的门庭也充满自由平等的气氛,师生之间无拘无束,人人都可畅所欲言。苏黄二人的情意,在这种自由之风的庇护下日渐浓厚。
交流、切磋文艺创作经验,是苏黄日常往来的重要内容。苏黄都是书法名家,但风格迥异。有一次,师生二人相对而坐,品评书法。苏轼开玩笑说:“鲁直(黄庭坚的字)啊,你的字虽然清劲,然而笔势有时候太瘦了,好像树梢上挂了条蛇。”结果,黄庭坚反唇相讥,说:“老师的字,我本来不敢轻易评论,但您开口了,我也不妨说说我的看法。我觉得您的字又扁又宽,好像石头下压了个蛤蟆。”说完,二人哈哈大笑,都觉得对方批评到了点子上。
还有一次,苏轼和黄庭坚一起谈诗论文。苏轼点评黄庭坚的诗文,说:“读鲁直的诗文,就像吃海鲜一样,美妙无比,一尝此鲜,其他什么菜都吃不下去了,只是不能多吃,多吃容易发风动气。”黄庭坚也同样直言不讳,回击说:“老师的文章绝妙一世,不过说到诗歌,就比不上古人了。”言毕,两人相视而笑,毫不介怀。
在京顺风顺水这几年,苏黄二人紧密相伴,在文学和艺术领域碰撞出许多火花。三年中,光是黄庭坚唱和苏轼的诗就达30余首,占其与苏轼唱酬诗的大半。黄庭坚写诗独辟蹊径,喜欢出奇生新。有一次,苏轼做了首名为《送杨孟容》的诗,诗中用了很多险怪的窄韵,并在诗题下自注:“效黄鲁直体。”以此表明,自己是从学生身上吸取的优点。而黄庭坚读到此诗,也被老师的虚怀若谷打动,写诗诚恳地回应:“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把自己比作西周时期的小国曹、郐,把老师尊为当时的大国荆楚,以此表达崇敬。
能回赵璧人安在 已入南柯梦不通
不过,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由变法引起的纷争一波又一波,冲击着每一个人,苏黄亦不能幸免。虽然同持反对变法的立场,但旧党内部也分裂为数派,互相争斗,苏轼深陷党争漩涡。为了离开风暴中心,苏轼不得不请求到地方上任职,苏黄二人结束了诗艺竞逐的黄金时代。
之后没几年,新党又重新执政,全力打击旧党。苏轼被贬到遥远的岭南惠州,后又被赶到荒蛮的海南岛。黄庭坚也因为与苏轼同属“元祐党人”,先后被贬到偏远的黔州、戎州,饱受颠沛之苦。二人在贬谪路上仅有匆促一会,便就此诀别,余生再未相见。
这一时期,苏黄同属罪臣,相隔千里,但他们的心却紧紧相依。他们互相挂念,千里传书,或题跋字画,或唱和旧作,以最豁达的心态给对方打气。收到黄庭坚自贬谪路上寄来的书信后,苏轼在回信里关切地说:“收到我的信,想必你已经到达黔中了。不知道你在那里住得怎么样,风土人情又如何?听人说,那里大概跟长沙差不多,也不算太差……人生没有适应不了的境遇。听说你的行囊里一分钱都没有,不知道途中有没有仁义之人接济你?我虽然没到你这种地步,但也差不多。对此,要相信水到渠成,不要太忧虑。” 而黄庭坚在戎州贬所偶然发现苏轼为寺院甘泉题的字,也对老师感怀不已,徘徊在题字下,久久不忍离去。
就这样,时间一晃七年过去,随着朝中政局又发生变化,老病缠身、须发皆秃的苏轼终于结束了流放,起复北还。得到这个消息,黄庭坚高兴无比,作诗表达喜悦:“文章韩杜无遗恨,草诏陆贽倾诸公。玉堂端要真学士,须得儋州秃鬓翁。”认为国家要选拔真正的才学之士,还得是苏轼这样的人。然而,苏轼尚未回到京师,就在途中溘然长逝。
苏轼辞世后,黄庭坚并没有就此结束流离,随着政局翻云覆雨,他背负着“元祐党人”的罪名,被越贬越远,最终死于贬谪之地。尽管一生的困厄皆因追随老师,但黄庭坚对此毫无怨言,对老师的尊敬也从未改变。晚年,黄庭坚的门人曾亲眼见他把苏轼的遗像挂在堂前,每天早上穿好衣冠后,必然恭恭敬敬地对着遗像焚香行礼。有弟子不解地问老师:“您现在已经和苏公齐名了,为何还要对他行此大礼?”黄庭坚闻言大惊,回答说:“我是东坡永远的弟子,哪敢失礼乱序!”
苏轼生前有一块喜欢的奇石,名叫“异石九峰”,曾为它做诗留念。苏轼去世后,黄庭坚偶然读到这首诗,感慨万千,而此时,那块奇石已不知所踪。于是,黄庭坚在诗里伤感地说:“能回赵璧人安在?已入南柯梦不通。”能把老师的奇石找回来的人在哪儿呢?老师仙去,却连个梦都没有托给自己。而说来也奇,就在写了此诗的第二年,黄庭坚做梦就梦到了老师。在梦中,他和老师一起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师生之间还像以前一样言笑晏晏。黄庭坚把自己作的几首诗念给老师,老师听罢,笑眯眯地说:“鲁直的诗比以前又有长进了!”
唐代诗人李商隐悼念朋友刘蕡(fén),曾有诗句曰:“平生风义兼师友。”其实,拿这句诗来形容苏轼和黄庭坚,亦无不可。苏黄二人,不只是文学之交,还是心心相印的知己。他们亦师亦友,深情不渝。如果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拥有彼此,便是他们坎坷人生中最大的安慰吧。
文/常迎春(清华大学中文系硕士,著有《反弹吧!手打牛肉丸》《藏在名句里的诗词密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