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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与露 交织成马面裙的流动美学

发稿时间:2025-11-13 10:38:00 来源: 北京青年报

  各色暗花绸地绣人物地景纹月华马面裙 清朝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蓝色缠枝四季花卉纹织金妆花缎马面裙 明朝 山东博物馆藏

  红色缎地海水鹤穗纹红喜裙 二十世纪初 北京服装学院民族服饰博物馆藏

  杏红暗花绸地绣牡丹蝴蝶纹阑干马面裙 清朝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蓝色暗花缎地绣花鸟纹夹棉阑干马面裙 清朝 北京服装学院民族服饰博物馆藏

  多色缎地绣庭院仕女缀花卉纹月华马面裙 清朝 广州博物馆藏

  ◎姜莉芯

  展览:裙裳华彩:马面裙的古韵今风

  展期:2025年9月30日-2026年3月29日

  地点: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正在展出的“裙裳华彩:马面裙的古韵今风”,将马面裙带入艺术殿堂。近年来汉族传统服饰马面裙走入公众视野并热度不减,源于三年前的一次时尚界的品牌事件:某世界著名时装品牌在2022年春夏推出了一款称之为“标志性的廓形”的半裙,而这款裙装与中国传统服装马面裙在很多细节上雷同。此事件属于剽窃、借鉴还是致敬的问题,迅速引发公众在法理和情理层面的抗议和讨论。自此,将马面裙作为文化符号进行论证和服饰营销的内容开始大量涌现。

  用感性和想象去欣赏马面裙的美

  需要指出的是,在2014年出版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中,著名考古学家孙机先生就指出明代女裙有马面裙、百褶裙等,清初汉女仍着明装。2016到2022年期间,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馆藏文物展的织绣部分展出了几件马面裙,它们也出现在了这次题为“裙裳华彩:马面裙的古韵今风”的新展上。

  此次展览以时间为轴,呈现了从宋代“蜜合色绫地折枝山茶梅花纹旋裙”(复原品)到20世纪初西风东渐下的马面裙,其中以清代和民国时期的马面裙居多。西风东渐,一般是指中国近代史上,国人在接受西方科学文化知识的同时,社会生活方式也出现了西化的倾向。从20世纪初到现在,100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当马面裙再次成为公众热点话题时,“西风东渐”四个字已经与之毫无关联,此时,马面裙所体现的美感中,透露出的是强大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豪感。

  在理性与科学主导的21世纪,欣赏古代服饰时最需要的却是感性和想象,这样才能发现“一枝红杏出墙来”“草色连天绿似裾”“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或“裙拖六幅湘江水,鬓似巫山一段云”中人与空间、与自然形影不离的设计理念。带着这样的发现去欣赏,尤其是明清两代马面裙中的图案和设计,就能看到工艺、制式和材料之上飘逸的精神世界。今天,一件风貌上乘、用料考究、制作完美的马面裙仍然价格不菲,我想,那些制作过程一定如将璞玉精雕细刻成艺术品一般。

  内裙门上的小花:由实入虚的意境

  我们很少看到马面裙内裙门上的装饰。一是因为展览中的马面裙多是不展开的,二是因为内裙门不像外裙门那样有丰富的工艺和各式的图案。马面裙有共腰的四片裙门:前后的两片外裙门和各自覆盖下的两片内裙门——裙门的这种设计是出于实用性的考虑:避免“走光”。古代不流行有裆的裤子,这与布料的舒适度有关。虽然自新石器时代,我国就有了桑蚕丝织业,但是衣料主要是以葛和麻为主,材料粗糙僵硬,不适合贴身穿着。到了元贞年间,由于黄道婆的轧棉车改变了用手去籽的方式,才让纺棉技术得以发展,所以,马面裙的设计不仅是出于美观考虑,更是实用主义的。

  在此次展览中,多件马面裙的内裙门上都绣有一朵或一簇小花。比如像“杏红暗花绸地绣牡丹蝴蝶纹阑干马面裙”上那两朵一白一紫,看起来像是兰花的刺绣花卉纹,它们与裙门上几乎铺满的蝶恋花花纹形成鲜明对比。有人认为这一簇小花显示的是雅致与精细,有人说它寓指穿着者的品德,还有人把它看作“一枝红杏出墙来”所形成的“由实入虚”,一种掩不住的诗意升华。无论哪种解释,在不被人注意到的地方绣上小的花卉,透露出中国艺术中“藏”与“露”的辩证关系,同时是“以小见大”的艺术观。“藏”与“露”,是含蓄与直白的对比,像音乐的起伏,像端倪与想象生发之间的关系。

  《周易·系辞》中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王充在《论衡》中亦认为:“垂衣裳者,垂拱无为也。”垂衣是为了让百姓拥有更多属于自我的空间,而乾代表天,坤代表地,乾坤相合则化生万物。黄帝尧舜用服饰制度治理天下的思想,正是取法乾坤的寓意,上衣代表天,下裳代表地,人们穿在身上的即宇宙。

  马面裙比其他服饰更接近“空间”这一概念。“马面”二字,不是指马脸,而是指探出城墙的一种梯形墩台,与城墙形成角度,可以从三面看到城外来人,消除了城下的视线死角。元末明初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之《空城计》中写诸葛亮焚香弹琴所登的城楼,正是这样的结构。我们大致可以将马面裙的正面或背面,看成是这种防御空间的平面化。

  其实,这种将立体空间平面化的做法在中国传统艺术设计中比比皆是。比如云纹——马面裙上出现最多的纹样,同样是一种将自然的平面化。再如宋代女裙上用于束裙的长长的裙带,裙带上经常绣有双鸾和鸳鸯:裙带的飘动,是双鸾在起舞;裙带的长度和鸳鸯图案,代表了恩爱长久。从三维到二维的不断转化,由想象构建的空间,透露出人与环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马面裙,穿在身上的同样可以是一座城。在这座城中,大地上开满鲜花,人们祈福纳祥,在这个过程中,诗意当然不可少。“一枝红杏出墙来”出自宋代叶绍翁《游园不值》一诗:“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短短四句,却是一波三折:进园受阻,看不到春色后的失望,但一枝出墙的红杏给诗人带来惊喜。这种惊喜,比看到满园的春色更让人感动,因为这是以实入虚的境界,给人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陆游也在《剑南诗稿》卷十八《马上作》写过:“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中国人看到一草一木,都能应照出现实,更何况日常生活中离不开的裙,它不仅仅是蔽体御寒的物品,更是人们想象力的载体。

  裙门上的回纹:生生不息的出世之美

  如果说裙上的花卉代表入世——生机、繁荣、甜蜜,同时又让人伤感于其凋零,那么云代表的是出世,它的向上、自由和空灵更具哲思。

  本次展出的马面裙上绣的云纹可谓丰富:“草绿色暗花绸地彩印小花鱼鳞马面裙”外裙门下摆处有如意云头;展览海报下方的“各色暗花绸地绣人物地景纹月华马面裙”在两胁处有各式提花云纹……人们表现云时,有卷、舒之姿,取其流动变幻和吉祥之意。彩云烘托,祥云缭绕,必有祥瑞发生。很多画家喜欢画“坐看云起”的意象,因为云流动飘逸的曲线和回转交错很符合中国文人的气质:飘逸,富于想象和情感丰富。唐朝李白《清平调》中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更是将云与衣裳直接相连,流传至今。

  在“杏黄色缎地打籽绣鹤鹿花蝶纹鱼鳞马面裙”上有一处相当显眼的回纹,出现在前后裙门的视觉中心。展方将这个绿色盘带制成的回纹视为“绵长”之意。回纹多为辅助和边缘的装饰纹样,在这件马面裙上,它显然成为了主角,这是由它的寓意、出现位置和精细程度决定的。在这个回纹中轴线上,是白色和深色的双色菱格纹,菱格的两侧是白色的装饰边,回纹的边缘是波浪纹,盘带穿行组成了回纹。深浅两色的菱格纹和波浪纹,让回纹看起来有空间和流动感。

  回纹这个名字直接传达了纹样的寓意——周而复始和生生不息。如果我们从当代艺术观点出发,它颇具观念艺术中以理念为核心的特点。雷圭元在《雷圭元图案艺术论》(2016)一书中认为回纹和云纹同源,书中写道:“云纹在商代又称云雷纹,又和螺纹混在一起,云雷纹或螺纹向直线发展成为了回纹,向曲线发展成为云纹。”

  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物上大量使用云雷纹,这种纹样有协助人们与神明沟通和呼唤祖先的作用。在这件“杏黄色缎地打籽绣鹤鹿花蝶纹鱼鳞马面裙”上,鹤与鹿、花与蝶代表的吉祥寓意和婚姻美满之意,在回纹的加持下更多了生生不息的内涵,以及神灵和祖辈的佑护。

  在这件马面裙上出现回纹,应该与马面裙两胁的建构有关。这件马面裙的两胁是百褶鱼鳞,一种用线交叉串联褶裥后的效果,目的是让裙子看起来不散。褶裥,是折压出来的整齐的细褶。在《锦绣罗裙》(2023)一书中,一件月华马面裙上同样的位置也有回纹。月华,是月亮的光晕,这让我想到百褶鱼鳞马面裙与霞彩,也就是与太阳的关系。

  日月之辉:流动的美学意境和精神升华

  关于百褶,有一种说法认为是在模拟霞彩。陶谷著《清异录》记载,后唐同光年间,皇上傍晚闲暇时登上兴平阁,看见了让他欢喜的霞彩,遂命令染院染霞样纱作千褶裙,分赐给宫嫔们。后来得到民间推崇,成了衫裙,被称为“拂拂娇”。百褶鱼鳞裙也有同样的意味。

  月华裙中的月华二字是月亮周围形成的一圈七彩光环,颜色从里到外依次是紫色、蓝色到波长较长的红色。明代万历年间由学者冯应京编纂的《月令广义》一书中,融合宋明理学将月华视为“天地至明之象”,比喻人应如月华般内外澄澈,修养心性以达光明。在介绍月华时书中写道:“月华之状如锦云捧珠,五色鲜荧,磊落匝月,如刺绣无异”,大意是说,月华的现象就像锦绣般的云彩簇拥着一颗明珠,呈现出多种鲜艳莹润之色。这些光晕一圈圈清晰地环绕月亮,其精美程度与刺绣作品一样。

  广州博物馆藏“多色缎地绣庭院仕女缀花卉纹月华马面裙”正是模拟了这样的意境。尤其是橘黄色的使用,非常直观地再现了月晕最明亮的部分。这件月华裙选用七彩暗花缎拼接而成,前裙门正中为蓝色回纹地开窗彩绣仕女人物纹,仕女手持仙桃扇子,另有宝瓶纹饰,取长寿、善良、平安吉祥之意。七彩暗花缎上半部分是玄青色边阑干装饰,让平面图案变得立体且层次分明,因尾端呈宝剑状,下端改用浅蓝色缎边饰,似乎是在模仿锋利之光。当人穿上这件裙子,就成为了冯应京笔下的具有月华的明珠。制作者在最大程度上模拟自然,更重要的是,人成为了自己想要的大自然的样子。

  想来当时这件裙子的主人穿上它走起路来,前后裙门上的回纹随之摇曳,犹如穿行于霞彩或是月晕之中,人是何等光鲜亮丽!这与一簇花代表的神采一样,生动地呼应了展题中“裙裳华彩”四字。

  衣裙是想象、创造和诗意的综合体

  除了上述写到的阑干、百褶鱼鳞和月华马面裙,展览还展出了凤尾裙和它与马面裙相结合的凤尾马面裙。展出的“红色暗花绸地缀纳纱绣八仙纹凤尾裙”,裙门下端缀有红色缨穗,裙门两侧各有8条凤尾。凤尾裙没有完整裙面,不能单独穿着,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有了凤尾裙与马面裙结合体的原因。

  故宫博物院官网上一篇题为《凤尾裙小考》的文章认为,凤尾裙流行于清前期的江南地区。清中期以前是高级品官命妇之服,之后的穿着者范围逐渐广泛,这与盐商发财后过上奢侈的生活有关是社会和文化发展的体现。

  我们在各种文物上看到过古代妇女的裙子:西汉“长信宫灯”青铜器宫女身上的深衣,唐代张萱《捣练图》中的襦裙,宋代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女子穿着的窄长裙,以及画中出现的外罩对襟褙子的形象,还有《明宪宗元宵行乐图》中宫廷女眷们着通袖短袄和马面裙的画面,虽然随着朝代不同,衣裙款式纹样有所不同,但可以说中国衣裳的结构设计都是将政治、社会和文化特质与实用性完美结合的。

  本文介绍的马面裙,模拟了春色,太阳、月亮、凤鸟等的特点,将自然和祥瑞赋予日常,是想象、创造和诗意的综合体,并不是徒有其表。在这其中,文脉为我们理解马面裙的古韵今风提供了详尽的注解。

  本版供图/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

责任编辑:陈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