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鲍天成制仙人浮槎犀角杯 明朝

犀角雕“一把莲”荷叶吸杯 明朝
◎孙白丁
展览:古犀珍献:上海博物馆藏明清犀角器
展期:2025.5.30起
地点:上海博物馆
犀角器是一种很难在心中留下挥之不去印象的器物,也许是因为它的颜色太暗沉了。玉器、瓷器、牙器多是冰清玉洁、温婉动人,即便是墨色的漆器,也常与金箔、贝母一起,幻化出流光溢彩的美感。唯有犀角器,默默地被冷落一旁。然而,它以独有的色泽和纹理、精湛的雕刻、随形的创意、极富画意的主题,将美丽悄悄绽放在懂它的人眼里。
自然美大美也
我们常论瓷器的色、纹、形,犀角器蕴藏着相似的美,这种美一直在,可是常被忽略。就像绘画大师伦勃朗的画,暗调子里藏着无限的细节和层次——这也是大师的魅力所在。
犀角之美体现在温润细腻、色泽沉净、纹理独特——鱼子纹和竹丝纹是天然起伏的“天沟地岗”,上弦月般的形体曲线,一头宽阔一头尖尖。不着纹饰的素形器,其美感正是源于材料的纯粹。天成不雕,尽显光素之美,一丝一毫的附加雕饰都显多余,是对美感的破坏。只需保留材质本真的光泽、肌理与随形——自然美是大美,纯粹又真诚。
但这种天然美,需要两个条件才能呈现:上好的犀角材质和懂行的工匠。如同明式黄花梨家具,若被刷上厚重的大漆,黄花梨木会在不透明的漆层下暗自伤悲。“文不昧质”——质者,材料之天成;文者,工艺之装饰。好的匠人懂得释放材质的内在美,远胜过外在雕琢。“大巧不工”是对“质”的最大尊重和最小破坏。
随形成杯天生自带的美
犀角天然的锥形结构,将尖端截去一段,浑然天成犀角杯,这就不难理解为何犀角器主要是犀角杯了。匠人将巧思、技艺与审美,一同倾注于对犀角材质的尊重与创新之中。犀角雕云涛海兽纹杯便是典范,且存世稀少。作品以浮雕营造出惊心动魄的视觉图景:神兽姿态各异,翻腾于汹涌波涛间。杯柄处苍龙探身入杯,视线被引向杯心——漩涡状的纹饰让观者心绪亦随之激荡。此器呈现出明中晚期典型风格。
自唐以后,中国境内犀牛几近绝迹,明清所用犀角大多依赖南洋进口。明代匠人未曾亲见犀牛,多凭想象进行创作。这不禁令人联想到德国文艺复兴大师丢勒的那幅著名版画《犀牛》。丢勒同样未曾目睹犀牛,其创作很大程度上源自对异域世界的想象。想象力始终是艺术创造的泉,无论身处地球哪一端。
酒船仙人端坐浮槎上
浮槎(chá),即传说中漂浮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是古代文人钟爱的题材。浮槎杯存世仅二十余件,是乾隆钟爱的杯形。它的制作工艺颇有特色——犀角斜切,使空敞处形成杯体,并与一端小孔相通,可注酒于杯中,因此又称“酒船”。浮槎杯多采用圆雕、浮雕技法,船尾镂雕四时花卉,船底海浪翻卷。
槎首枝丫处刻“天成”二字阳文篆款,为明代著名犀工鲍天成的款识,他被誉为“吴中绝技”。江南名士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盛赞鲍天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
浮槎题材由来已久,最早可追溯至晋代张华《博物志》中“天河浮槎”的记载,宋代逐渐形成“张骞乘槎”的典故,至元明时期,这个传说深入人心。元代名匠朱碧山所制银槎杯,开创了该题材的经典样式。明清犀角雕槎杯受其启发,体现了“异工互效”在不同工艺门类间的借鉴。
最吸引我的,莫过于浮槎上坐着的仙人——手持书卷、神态悠然,乃古代文人理想中超脱尘世、追求高雅的化身。诗酒话人生,这种雅,很难想象,更难抵达。
赤壁图画意搬进犀角器
周文枢制犀角雕赤壁夜游图杯,以圆雕、浮雕与透雕等多种技法相融,营造出层次分明的赤壁夜景:山水间,苍松挺拔、芦苇摇曳、江水湍急、一叶扁舟横渡,舟中苏轼与友人畅叙幽情。《前赤壁赋》中“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的场景被复刻在小小的犀角杯上。
崖壁阴刻行楷铭文:“仿赵雪松笔前赤壁图。上元周文枢制。”周文枢为明末清初金陵著名犀工,性喜山水,尤擅山水人物题材。此杯布局疏密有致、人物栩栩如生,刀法精湛,出自他的手笔自然不奇怪。而赵雪松即元代书画大家赵孟頫,此杯纹饰或取意其笔下的《赤壁图》,将山水画从平面绘画成功转化为犀角雕刻。
明末清初,犀角雕刻逐渐突破纯粹的工匠范畴,开始和文人艺术相结合,兼具材质之美与文人意趣。题材多为山水人物,如赤壁夜游、竹林七贤、兰亭雅集、携琴访友等。这也是周文枢的艺术特征——将文人情怀付之于犀角雕刻中,留下兼具时代精神和个人情感的艺术瑰宝。
一把莲文人雅趣碧筒饮
以莲喻清廉高洁,是中华民族的悠久传统。明代永乐、宣德时期的青花瓷已盛行“一把莲”纹样,至明后期,这一意象更被融入犀角雕刻中。“一把莲”荷叶杯实在太美了,大大的莲叶,或向上舒展,或向下倒卷,宛若佛造像仰覆莲座设计。荷梗中空,与嫩叶、莲花缠绕,其中一茎连通杯心,既是杯柄,又是吸管。雕饰极尽精微,叶脉分明、花蕊纤毫毕现。
想象一下,执荷叶杯在手,犹如一池荷塘充盈于指掌之间。将荷梗作为吸管更是文人雅趣的极致,此大胆设计可追溯到宋代盛行的“碧筒杯”。它是宋人的饮酒器,用新鲜荷叶做成。择荷茎修长、叶片大大的新鲜荷叶,围拢来,再刺破荷叶中心根蒂。曲茎为管,酒液注入杯,顺着中空的荷梗流到末端。浅尝一口,酒香里该是沁着怎样的荷叶清香呢。
犀角器的美,是融天然材质和精湛匠艺于一体的“文质并美”。更重要的,如唐人张祜所言:“精华在笔端,咫尺匠心难。”这更折射出工匠那份热爱手艺、追求极致、守住清寂的心。最终,犀角器的美能否被看到,还需观者独具慧眼,有不盲从审美主流的定力。它一直默默地等在那里,直到与一颗敏感而安静的心相遇——其美,也许只在一瞬,就绽放了。
与犀角器一样,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自顾自地活出自己的美,无需他人的认可与评判。艺术不仅带来美的体验,更是滋养个体的生命,赋予我们人生的智慧。这也许就是艺术生生不息的缘由吧。
图源/上海博物馆